第三章 到处都在吃饭唱歌
云南是个不缺歌声的地方,人们累了唱歌,困了唱歌,伤心了唱歌,开心了也唱歌。陌生人唱着唱着就成了朋友,不熟悉的地方唱着唱着就成了故乡。
古老的希腊神话传说里,遥远的深海中有一个小岛,古崖边居住着唱魔歌的海妖塞壬。她坐在花丛里唱着蛊惑人心的歌,歌声婉转清澈,划破长空弥散在惊涛之间。那歌声让水手们倾听失神,航海者们受到诱惑,过往的船只都被引向小岛,触礁沉没,船员则成为塞壬的腹中餐。
我从丽江束河的青石桥上过,下过雨的青石板简直就不是平常人能驾驭的路况,我穿着号称防滑的靴子还是狠狠摔了跟头。一抬头,正好看到青石板桥边上唱歌的外国人。他用特浮夸的表情盯住我,耸耸肩说小心点儿。这天散场互道BYEBYE的时候我说,他的歌声可以媲美塞壬,我都翻船了。他很夸张地笑起来,我知道她,她的歌声能杀人的,我可不行,我就娱乐一下你们。
前面摆的大琴盒里也没几块钱,虽说没有入冬,但丽江温差大,到了晚上夜风削面。穿着白天的衣服出来溜达的人儿都冻得哆哆嗦嗦,唇白眼红的,也不愿意散。白天里的古城完全就是旅游景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五步一个银饰店,十步一个鲜花饼。四方街边的酒吧也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小歌手,穿得五颜六色,一年到头都只弹一组合弦。被白日里让人失望的古城一衬托,入夜后平静沉默,有人抱着吉他闭眼唱歌的青石板桥显得格外可爱。路过的人都眼睛发亮,觉得终于咂摸到了一点儿书里歌里丽江的滋味儿,谁也舍不得走。青石板桥上的石头本来就光滑,加上雨水冲刷,都微微倒着人影灯影,像幅抽象画。唱歌的外国人,声音低低的很松弛,容颜和姿态都随和。看起来是女朋友的中国姑娘铺了块塑料布坐在旁边的地上,腿里架着手鼓,很轻地帮他和着音。再旁边堆着超大的登山包,大有唱完这一首,就继续踏上流浪之路的架势。这样完整的布景一映衬,不动声色地就唱出了几分浪迹天涯的小情调。
这气氛真是迷人,我倒从未想过像他们一样流浪,大概我的意识里仍然喜欢半月忙来半月闲的节奏。但我喜欢那些游走在乡野里的人,我在大研古城晚上像赶集一样拥挤的水车边认识过一个姐姐,我举着一大把一直滴油的螺肉串,左脚踩到了右脚的鞋带。整个人带着一把串儿两步三步地趔趄到她身上,她身上披着的丽江随处可见的印花披肩马上就出了一个油印子。我连忙说,对不起,这条披肩多少钱,我赔你。她眉毛一挑,声音高八度,说,你赔,你怎么赔?我心里一沉,看这架势,该不会要狮子大开口讹我吧。我心里打起了鼓,暗暗地想,要是真碰到不讲理的,我也不是吃素的。却见她把披肩利落地脱下来,三角叠面换了个面,把没弄脏的那一面罩在外面,重新披回去,接着说,逗你玩呢,你把手里吃的分我一半,我就当你赔了。这我倒笑了,挺逗,于是把手里的吃的一分为二,塞给她一把。她原本也只是打算开个玩笑,见我如此顺杆爬,况且在丽江从来都没有赶时间的人。不打不相识,两个人就地坐下吃着东西聊天,她天南海北和我讲她行走东南亚的经历。
她说七年前她离婚后,就开始一个人漫步天涯。看了很多风景,原本是为着疗伤,后来却意外地爱上走着的日子。但生活还要继续,爱情已经没了面包更不能扔,做不到没日没夜在外面流浪,所以现在每一年除了工作都会留出一段时间给自己用来旅行。我也正在经历难事,好不容易遇上个谈得来的陌生人,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拢。分开的时候,彼此都有点儿依依不舍,我很郑重地和她握手告别,她笑着说:“无论生活怎样待你,都别弄丢自己。”那一瞬间我被震了一下。她的手看起来有了年岁痕迹的沧桑,可是却很软,手心湿湿热热地传来很温和的温度,比广场上正在燃烧的火把还要暖。在繁忙的都会交际中,很少能握到这样的手,这种真正能马上柔和内心的温度一下子打动了我。后来我经常性地回想起那次握手,不知道是否因为不会再相见的遗憾,让那个平凡的记忆在反复地回味里被神话了,总之它意外而又必然地在北京的生活里,治愈了我很多次。旅行里,无数次地遇见陌生人,听到陌生的故事的这个过程,促使着我即使过着那些没日没夜策划拍照、跟现实战斗的日子,也依然不曾丢失过真正的自己。
这样不断地从别人的片段人生里偷到些我想感受的力量,支撑着让我相信,有一些黑色的狂风永远不会刮过我的头顶,我会无畏无惧地抓着自己的梦想。
思绪跑了一大圈,那外国人还在闭着眼睛唱歌,那姑娘也还在打鼓。朋友是附近酒吧里驻唱的歌手,听了会儿就忍不住嗓子痒痒,上去扶了话筒,说你歇会儿,我帮你走个活儿。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看一看/你去想一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说来也怪了,在云南这地界听老歌老调,甭管是欢脱的还是悲伤的,都能催出个把路人的眼泪来。歌还没唱完,就有一对哥俩搂肩搂背地碰着风花雪月啤酒哭起来。大家似乎都见多了各色逃来丽江憋着一把眼泪没处洒的姑娘小伙儿,谁也不管他们,就任由他们扯着嗓子跟着一起唱,边唱边哭。谁心里还没有点儿郁闷的事?丽江就这点好,你可劲儿地、拼命地往死里作,走在这里的巷子里,你仍然可以是个正常人。然后你重振旗鼓,返回都市,抬头挺胸地把一小段暗色的过去翻篇,又勇猛起来。
丽江被概念化得厉害,艳遇,流浪,自由,暧昧。似乎丽江在传来传去的笑谈里变成了褒贬兼具的词汇,我在百度上搜索丽江,出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去了丽江可以到哪里去找艳遇?真是哭笑不得。有时候我在四方街坐着发呆,看人来人往,或者从一条小街走过琳琅满目的小店去到另外一条小街,周围都是摩肩接踵的人潮,我会突然疑惑起来,这些人都要去哪儿,这些人为什么来这儿,这些人是否都真的能体会到丽江的治愈。
在云南我当然也见过很多缩头缩尾、甘愿躲避起来不想从头再来的人。我曾经住过一个小旅馆,隔壁是一个男青年,整天也不出门,有几次经过他的房间,门是打开的,能看见他斜躺在床上。晚上有时候店主召集大家一起AA制吃火锅,他也来凑分子吃大桌,吃完却也不掏钱,在大家还没有吃饭算账的时候,就瞅准一个时机抹抹嘴上楼了。老板说,他来了快一个月了,上来交了半个月的租金,说是失恋了来疗伤。后半个月的房钱也还没付,也不见他说要退房。有一次他下来说要留在这里不走了,出去找个工作。转了半天回来,也没再提这茬,又半死不活待在房间里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