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个硬币的雨天早餐

她数出了四十个一角硬币,收在一个装纽扣的塑料袋里;五个一元硬币和四个五角硬币则散置一旁。天色微蓝,淅沥声停了,还能闻见雨的味道。我们又数了一遍,十一元,外加最新发现的、窗台上隔壁猫叼来的一角硬币。豆浆一份一元五,韭菜饼一元,萝卜饼一元,鸡蛋饼一元五。她聪明地补充说,如果买个六角钱的蜂蜜糖糕,就能用上这一角硬币了,然后她躺下缩成一团,声称自己饿过了劲,完全动不了了,具体如何搭配由我裁决。

实际上,情况远没那么糟。厨房的盘里本还有一对静物素描画似的苹果,但她认为,该水果越吃越饿,纯帮倒忙;如果拿来榨汁,则会吵醒邻居。她还认为,清晨雨后的空气过于新鲜,刺激胃口,不闻为好。尤其是,十月的雨把园里桂花濡开了,甜香得厚润实在,让她想起桂花糖芋头。

我对她说,黄昏之前,我们是没有新财源的,这一顿抵早至午,要挡过两餐去了。她于是给出意见,说豆浆不妨少买,家里茶水管够,应该油水优先,口味从权。

几阵雨洗淡天色,气候算入了秋,门口打太极拳的老爷子换了长袖,桂花的甜香发腻带油,满街游荡。水果铺伙计搬葡萄进店,野猫和狗们在街角东张西望。我去点心铺,问甜馅的包子,答说没有;菜馅的?店员脸色都做了难。一个蜂蜜糖糕两份豆浆,去隔壁买了一个韭菜饼一张萝卜饼一张鸡蛋饼一笼烧卖。店员还殷勤推销牛奶,满口夸饰“绝没有三那什么”。提着塑料袋沿路走时,狗们不知为何欢快起来,追着我的鞋跑了半条路,围绕着嗅,我怀疑它们彼此呜呜是在商量分配怎么咬我的脚。

早起买早餐总是老阿姨老先生们的活儿,菜市场里审犯人一样提着鱼和肉,目光利如剑要把它们直接处决一样。街区的角落里有两间生煎店上过电视,声名宏伟,价格也和声名一样扶摇直上,老阿姨们像张爱玲小说里相信“最好吃的东西总是深巷小店里买来的”的太太们,踩着拖鞋固执地等人家老板慵懒地卸门板,无视旁边油锅里不断滚胖的油条。天逐渐褪换成多云天气理应有的纯白。鸟们啾啾地鸣啭,伸头啄路上的积水,步态矜持,像才华枯竭的老年作曲家。

我推开门时,她坐在窗台上背靠垫子,说桂花的香气虽然腻人,但闻来还不坏,说知道我快回来了不怕饿了,就不怕被催起食欲。我给她陈列了战利品,告诉她口袋里彻底一个硬币都没有,完美的组合。萝卜饼和韭菜饼用刀切成了两半,每人各分半个,是因为我知道她馋着韭菜和萝卜丝,各要半份方便她解馋。她听得凤颜大悦,曼声说难得你想得周到,除了她点名要的余下都看赏啦。

她吐着被韭菜汁烫到的舌头,问我:上一次口袋里空无一文是何时?我想了想,答说两年前,那时我与她还得喝菜粥撒盐度日。她摇头说,那至少有热粥汤有菜叶有香米,维生素蛋白质到碳水化合物一样不缺,去年她到瑞典对着九元人民币一根的黄瓜望而却步,几天不举火净吃冷食。我对她说,没得花销和没得吃是两回事。吃是缓解生理上的不舒服——主要是胃;而囊中空空基本上意味着你在这城市里晃荡时,周遭的一切——城市里大多数东西都可以赎买——和你无关了。

我吃东西一向猪八戒吞人参果。吃完我那份后看她,细嚼慢咽刚到一半。我找到了茶叶罐,烧水喝茶。她劝我茶泡淡一些,以防没到黄昏就把胃又洗干净了。我问她为什么今天吃得格外慢,她说,吃完这一份就真的好一会儿一无所有了。假日的白天那么长,可惜了饼和烧卖留了会冷瘪,不然她真想留着慢慢吃。然后她想起某情景剧里某阿姨的话:“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吃完之后她读一会儿本雅明,眼皮逐渐下去了。她抱怨本雅明的书本来就催眠,不为了吃点东西,她才撑不了这么久;又埋怨说凌晨时我给她说的一首埃德文·罗宾逊的诗结尾太惊悚,好好一个科里绅士怎么就一枪把自己杀了呢?这种东西听了怕要做噩梦。我劝她困了就睡,别忌讳吃饱了睡会让人觉得是猪。她一点儿没反对,说就这样睡了——你也一起睡吧?——如果黄昏时钱没来就叫醒我,我再收拾一下家里,一定能找到钱的!

因为感冒,她睡着时发出小狗般的鼻息声。雨声时起时歇,夹杂着邻居孩子练习钢琴音阶的声音。我收拾屋子,在衣服堆里找到了三个一元硬币和两张冰淇淋提货券,一起放在了她枕头旁。每当她在梦里蹙眉时,我都希望,她不要梦见罗宾逊的那首惊悚诗,或是其他任何奇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