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与其他让人上瘾的东西

我爸的酒量在南方人里属于不错的那档,烟也抽,我妈常恨此事。我小时候对烟所知不多,但看爸爸抽,爱玩烟盒里的箔纸,所以大致知道烟盒分软硬。软的松垮垮皱巴巴,不喜;硬的比较方正,可以搁蜡笔。

我爸虽抽烟,但不太放肆,饭后等我们都散了餐桌,他自己来一支。我妈虽常骂他抽烟,但自己偶尔也来一支,比如胃疼时节。后来偶尔想抽了,就扮胃疼。

我爸出自城郊近乡,据说最初吸的都是土烟——夫土烟者,和乡下的汽酒、土烧鸡等,都是乡间宴席必备——后来他在单位忙国际贸易,各国人都交接,吸烟的品味略有变。因为我妈在家里比较林则徐,我心理上不太爱烟,加上陪爸出去吃东西常被烟呛,一直有些怕。小学时媒体都宣传万宝路的广告男主角肺癌死了,更视为畏途。

小时候看书,总能看到各类烟段落。马克·吐温自嘲说戒烟极易,他都戒百多次了;余华《朋友》结尾里说利群飞马西湖之类的牌子,有浙江朋友说确实是浙江的镇地之宝;朱自清说烟就是个玩意儿,跟嚼橄榄差不多,要个劲儿;然后就是古龙小说里天机棍孙老头儿的旱烟、福尔摩斯的烟斗、村上春树书里不断出现的“把烟碾死”(林少华的译本)。大概第一次对烟草有一点儿感觉,是《基督山伯爵》里,基督山神神叨叨哄阿尔贝抽土耳其烟喝咖啡,听海蒂讲那过去的故事。烟雾缭绕光影离合,的确适合回味往事,仿佛逝去一切魂兮归来。村上春树在《1973年的弹子球》里有类似描述,大概意思是阳光下抽烟有种灵魂出窍飘浮而出的意思。

后来交结的抽烟朋友一多,切身感受就多一点了。有的朋友烟不离手,就跟我经常巧克力上瘾停不下来一样;也有的情绪到了时候来一支,带点自省意味地吐烟,各有所好。有朋友跟我仔细聊过这茬儿,大概意思:年轻人抽上烟,各有原因。有些纯是《十八岁出门远行》的感觉,觉得抽了支就算长大了;有些是为了融入周围那种“我们不是孩子了,是成年人”的氛围;有些,像《骆驼祥子》里所谓,纯粹为耍个飘。

就是说,烟在形成身体依赖之前(其实身体依赖烟的人并不多),经常就是个很符号的东西。所以还是朱自清概括得精当:没它也就那样,但有了它就多点意味,可以咂摸一下。

有些烟的牌子是通过女孩子知道的,比如某个女孩子抽绿装寿百年,支很细,她抽来很美,抽完后嘴唇有薄荷香味,很微妙的性感,整个房间都有种清澈但确实存在的感觉,像去到了远方。几年后再见,她戒掉了烟和酒,改喝普洱茶。跟她谈起这事,大概意思,烟和酒代表一个阶段吧。

我认识的抽烟女孩子不少,有瘾的不多。她们抽烟,大多数和情绪有关。人自有感情纠连一时找不到合适表达方式的时节,怔怔坐着抽一支烟,许就吐出去了。每个女孩儿再怎么好强霸道,最后都会有某个时节怔怔坐着右手托腮,都忘了烟还在烧的那么一小会儿温柔似水不设防的时光。

对雪茄,我一度以为是香烟的加强版。雪茄在NBA是拿来做庆功的,在古巴是格瓦拉和卡斯特罗的代表,在电影里是巴顿及华尔街大亨耍酷的玩意儿,在丘吉尔那里是他伟大精神的象征。对于类似的标签意味过重的东西,我都稍微有些抵制,所以不爱。去年冬天有朋友送了些,教我,我表示我不抽烟。朋友劝说可以试试:“反正不太进肺,对身体影响也没香烟大。试看,不喜欢就送父母吧。”

然后就试上了。

但直到现在,我还没法抽环径大的雪茄。罗密欧与朱丽叶,科伊巴某几款手卷的大环径,基本抽完大半支会晕会反胃,大概是所谓醉雪茄。帕特加和丹纳曼的小环径就稍微好一些,有朋友推荐过丹纳曼甜干邑,小巧又甜的一支,但我总觉得不惯。

上好手卷雪茄烟叶质地佳、卷制用心、燃烧美妙。因为发酵过,其味醇厚,因此好雪茄要藏,我手头没这设备,所以通常想起来就买支,两天内抽完了事。保湿不当的雪茄抽起来费力,又干又辣。

好雪茄不能进肺,雪茄量浅的人闻到后端的烟都有点呛。但雪茄前半段的味道总是很妙,初学者也不会难受,味道曼妙多姿,甜苦香厚。我跟朋友开玩笑,说帕特加的味道,像气体态黑巧克力+焦炒豆子。尤其是第一两口,总是香厚得很舒服,就当巧克力吃吧。这点和夏天喝啤酒差不多,第一口总是百感交集,妙到毫巅。但是某种程度上,好雪茄和陈普洱、陈酒甚至好火腿是类似的,你能吃得出那种醇厚柔润的发酵味儿。

春节回家,给爸妈带了几盒不同的雪茄,想试着让爸少抽香烟。当时的口号是,“抽少一点,抽好一点”。爸无所谓的样子,妈倒对丹纳曼小雪茄爱不释手,上网时抽觉得很好。而且她老人家根本无视雪茄要配酒与咖啡之类陈规戒律,认为配普洱茶最好,还缓解胃疼。

我爸劝我少抽雪茄,他显然从自身出发,怕我跟他似的上瘾。我告诉他,我在上海其实也抽得少,一周两支最多了。

说来这心态其实很好笑,大致是这样:人常会被物件的价值所左右,三十元一瓶的葡萄酒,喝了也就喝了;十万元一瓶的葡萄酒,就会酒体单宁质地的慢慢把握。忙完了,说,休息下,抽支雪茄吧,就会获得这么种心理暗示,“虽然不挺贵,还是值点儿钱的,就慢点儿吧”,于是就正经休息开了。所以有时不是雪茄的味道好,而是那时的心情好。大致如此。

说回上瘾。

我见过各种奇怪的瘾,有人爱削铅笔,有人爱剥花生,有人泡茶泡得一丝不苟让人产生仪式感,有人点烟漂亮得像电影或变魔术,有人像重机枪上子弹一样连绵不断吃零食,等等。

有朋友说,她最初把喝绿茶当做幕间休息,后来她觉得绿茶最香而清,但是削而且寒,于是喝红茶。久而久之,她习惯性地延长自己喝茶的时间。为了不制造“哎,我这是在拖延消极怠工呀”的紧张感,她去习学了茶艺,然后整套地施展。所以在泡茶期间,她可以避去压力,把全套程序合辙押韵饱满端正地操作完,喝罢,一整套的休息时间。

当然,她说,在习惯了这套程序之后,她会从每个程序里找乐趣。烫杯、泡茶、点水这些程序,做得圆润十足,自有其满足感。她这感觉,我大概可以领会,比如,精于厨艺的姑娘都懂得,做一道菜,洗、切丝、打蛋、勾芡、炒,一连串行云流水的程序很容易酝酿出快乐情绪。小乐趣也是从这一小点一小点零碎处出来的。所以对什么事上瘾的人,很容易迷上细节和工序,终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开始收藏各类器械——雪茄剪、咖啡壶、茶器、胡桃夹子,等等,中毒渐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