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通俗、经典与商业化(第2/3页)

在作品当中替劳苦大众说了几句话,或者声明自己是站在了下层大众一边,固然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连美国好莱坞的商业大片也如是做过了嘛。与其大惊小怪于自己或别人的居高临下的大众立场,不如多写一点亲民的作品,哪怕只亲到了商业化大片《泰坦尼克号》或《今古奇观》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程度也罢。

问题还不仅在于价值观的通俗加经典的普泛性与无可争议性,我觉得《泰》片在表现“终极关怀”上也还可以。冰海沉船的场面令人想起远古的洪水,想起诺亚方舟的故事,想起基督教文明的积淀。茫茫的大海的形象与苍茫而又真挚的歌曲,似乎表达的不仅是沉船者,而是整个人类对于宇宙时空的无限和生命无常的刻骨感受。年老的,由格洛丽亚.丝托娃扮演的皱纹比蛛网还要密的作为回忆者的今日罗萨,与散发着青春的健康与热力的昔日罗萨,即不但有纯洁的对于爱情与幸福的追求,而且有鲜活美艳肉体的作为当事者的青春罗萨的对比,无法不令人哀叹人生的短暂与时光的无情,青春的易逝与驻颜的无术。豪华的、崭新的、气宇轩昂、不可一世的泰坦尼克号轮船,触礁后千疮百孔、危机四伏、惶恐无地、回天无力的破船,与海底的锈得不能再锈了的烂船、死船、古船,即船的遗骸的对比,不能不叫人想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或者佛教讲的生住异灭、生老病死。或者从儒家的观点来看,沉船的故事说明了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会令人沉思历史的各种兴衰沉浮。是的,泰坦尼克号的故事里包藏着一种大悲哀,大教训,有警策存焉,令学问平常智商也平常的观众看过后唏嘘不已。

商业化的东西也能表达古典与终极?是的,不但可能而且必须,完全没有古典与终极的商业追求往往导致过分的粗鄙与刺激,例如单纯的色情片与暴力片,那些东西往往低于受众的文化素养水准,它们的市场其实是有限的。当然,这种古典与终极要以观众能够接受为度,不能太独创、太深奥、太抽象了,它又是有限的叫作有限终极或有限哲理,或者叫作常识以内的终极眷注,你从中得不到新的认知、新的思维的启示——大学问家不会太为它喝彩。看一部电影与读一部大师的哲学著作的收获毕竟不同。浪漫与理想也是如此,谁能说《泰》缺少浪漫、理想与人文激情?谁说商业化、通俗化注定了要排斥浪漫、理想、古典与人文?当然其古中要有新,起码是新形式、新技巧;终极中要有趣味,要符合人的已有认知水平,即人们所掌握的常理常规。要表现在具体可触的人物与情节之中,而不是强加庸常的观众以他们感到玄虚而又偏执的哲学或神学教义。

在文艺作品当中我们常常碰到商业化、社会功利化(主要是教化要求)与精英化的不同取向与歧义。美国确实是一个文艺极其商业化的国家。好莱坞的电影商业化的手段几乎什么都用上了,包括最丑恶、最下作的刺激。有时提到这种商业化的表现,美国知识分子也捂上脸以表厌恶以至惭愧,但他们很少人自认为是什么精英。不是精英却也不一定渴望堕落。没完没了地看血腥和性交肯定会叫人厌烦,觉得“开眼无益”。人们常常还要回到古典即经典的价值取舍上去。美国也不乏正人君子、绅士淑女。美国的正派人对美国社会、美国大众也具有相当的影响。用正派人所不齿的手段去追求商业利益,那是恶性的商业化,狗肉包子上不得台面,其商业利益恰恰为自己的商业格调所囿限、所破坏。

这一点其实眼下的中国个体书商也注意到了,低级下流并不是文化经营的出路,这里还没有说到“一要繁荣,二要管理”的政府行为。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相比,美国对色情与暴力作品的管制也大大增加了力度。这样说,正人君子们的取舍也会以一种形式在市场上反映出来,商业化的思路并不注定要排除对于正人君子的尊重。一个老板资助交响乐团,不仅是为了艺术也可能是为了他或他的公司的名声——而名声是不无商业效益的。为了名声他就不能只媚俗(低俗,不是指通俗)不媚雅,哪怕他自己对于交响乐一窍不通。其实这种“媚雅”的事我也不是没有遭遇过,遇到令自己一头雾水的艺术创造,我也常常是硬着头皮“作欣赏状”的。

商业化说到底是一个中性的概念,它的前提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更多的观众和读者,就是说希望自己有市场而不是没有市场。如果我们说某个作家或导演已经没市场,那恐怕很难说是恭维。这本来是(艺术从业)人之常情。

为了这个目的,它可能采取良性的或恶性的手段。在非恶性的情况下,商业化的货色也可能搞得不错直到很好,如《泰坦尼克号》。争取受众的考虑并不是一个罪恶的考虑,但毕竟又是一个浅层次的思路。争取受众与发挥艺术独创性、攀登艺术的高峰各有各的内涵与外延,在生活实践中,它们可以相龃龉、相冲突,也可以各不相干——你争取你的诺贝尔、奥斯卡、戛纳……奖(就一定不俗吗?),它争取它的票房和印数。如果你为了争取受众而牺牲了自己的艺术独创,而你的艺术独创确实又很天才、很伟大,那是太可惜了。但那与其说是商业化潮流之罪不如说是你缺少操守之过。(我以为一个真正天才的与郑重的艺术家,根本不存在为了商业化而牺牲艺术的可能,艺术人格、才能与修养连这么点免疫力都没有,能够是天才的与伟大的吗?至于一个平庸的艺术从业者,有了商业化追求固然搞不出杰出艺术品来,但没有了商业化思路或表示极端轻蔑商业化,就能搞出杰作来吗?我也深表怀疑。说实话,如果我们至今没有拿出当今的《红楼梦》来,恐怕只能怨我们自己没有曹雪芹的出息,而未必应该太多太多地怨完了政治再怨经济,怨完了头头再怨歌星与卡拉OK。)何况商业思路与艺术追求也可以并行不悖乃至相得益彰,自古以来就有雅俗共赏的通俗的经典,例如中国的几大才子书与英国的莎士比亚,它们能够寓独创性于传统,寓深刻性于人们的喜闻乐见。

至于教化方面的考虑当然更不能排除受众。一个乏人间津的作品,再提倡、再给奖、再贴标签也是徒劳的。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商业化可以涵盖一切,而只是说商业、教化与艺术独创性的追求,既有相抵牾的一面也有相作用的一面。美国也好,别的国家也好,特别是一些欧洲国家的艺术家,其实是很愿意标榜自己的电影制作的艺术性与非商业炒作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