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澡堂子

老北京人去澡堂子，并不单纯是去洗个澡，更是一种放松和享受。在热腾腾的大池子里泡透了身子，盖上雪白的浴巾在小床上眯上一觉，再喝上壶喷香的花茶，从骨头到肉都觉得松快。不过，这种享受仅仅属于老少爷们儿。过去女人是没有泡澡的。

澡堂子的门很有讲究，必须是里外三层，中间宽敞的过厅两侧放着长椅子。洗完出来的人会坐在这儿穿上外套，同时定定神，适应一下外面的空气，以免热乎乎的身子猛地让冷风一吹再着了凉。

刚来的顾客不会在这儿逗留。他们在门厅的小窗口买了白色的小票之后就径直推开第三道门，撩开黑色的皮门帘子进去了。澡腻子们可不只买一张，而是白的、黄的、蓝的好几张。因为除了泡澡他们还要搓背、修脚。更重要的是，他们必得买上一小包茶叶。那白纸做的茶包儿叠得严严实实，是茶叶铺特意为澡堂子预备的，一包正好沏一壶。进浴池之前交给服务员，泡透了出来热热地沏上，躺在小床上慢慢喝。

小床就在浴室外的大厅里，整整齐齐的好几排。床上铺着干净的大白浴巾。两个一对用小隔板隔开，有点像火车上软卧的格局。床头有个小木头箱子，装客人换下来的衣服。中间的小茶几是放茶壶茶碗用的。

浴室里最重要的设施是一个始终热气腾腾的四方大泡池，一圈能坐下三四十人。水雾蒸腾中老少爷们儿赤身裸体围坐在池子四周浸泡着，一边等待浑身毛孔慢慢舒张着渗出汗来，一边不时大声喧哗着。小伙子们喜欢说上几句热乎乎的粗话。半大小子则会把这儿当成游泳池，一个猛子扎到对岸，搅得并不清澈的水里沉渣泛起，招来几句例行的数落。老者们并不参与其中，他们会在大池子边上那几个细长的小泡池里眯上眼打盹儿，身子直直地飘在相对干净的水里，脑袋枕在池子边叠好的白毛巾上，任水汽把脸蒸得红扑扑的。小池子的水要比大池子烫得多，年轻人一般是下不去的。

用现在的观点看，这种洗浴方式也许不够卫生，但这就是老北京人最真切的洗礼。从明清到民国，澡堂子遍布京城的各个角落，一直延续到上世纪80年代初期。像珠市口的清华池和八面槽的清华园，都算得上是百年老店了。在这里人们坦诚相见，感觉无比松快。因为，这是安分守己的胡同居民难得放肆的地方。

泡大池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可以随便搓泥，甚至可以用池子里飘着的搓脚石搓脚，但就是不能打肥皂。因为弄一池子肥皂沫子别人就没法再下去泡了。要打肥皂，您得出来到淋浴的地方。从头到脚打上肥皂在喷头底下用热水哗哗一冲，每个毛孔里的污垢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从里往外冒汗，浑身透着活泛气儿，让人有种脱胎换骨的酥软感。只要您往浴室门口一走，服务员就会马上递上两块干松的毛巾，小的一块擦头擦脸，大的一块披在身上。

洗完之后人们通常是不会马上走的，躺在小床上半梦半醒的休息是泡澡必不可少的项目。洗澡后人会口渴，一定要多喝些水。即使您不买茶叶，服务员也会给您倒上一壶白开水预备着。想吃点心、水果也行，不过只能自己带来。冬天的时候人们通常会带个冻柿子，泡澡之前放在茶碗上，等到洗完出来，柿子刚好融化，带着冰碴儿吸溜吸溜一吃，那才叫舒坦。

澡堂子还有一样特别的享受就是修脚。修脚师傅戴着眼镜在雪亮的台灯下摆开各种刀具，聚精会神地或片、或挖、或分、或刮，为顾客削好指甲，修平脚垫，客人半躺在椅子上浑然不觉，有的能舒服得睡着了。据说这些都是祖传的手艺，能够评到技工八级。

澡堂子就是这么一处闲适的所在，花钱不多，却可以享受到朴素的快乐，让人们身心感觉到无比爽快。所以地道的北京话不说洗澡，而是叫泡澡堂子。洗，单纯是个动作。泡，图的是个舒坦，图的是个心境，骨子里透着一种闲在。有些澡腻子隔三差五地开了门就来，一泡就是一整天。“三爷，您说这京城里还有比澡堂子更舒坦的地儿吗？没有。”一位澡腻子一边感慨着一边给对面床的澡友倒上杯茶。“可不。即便在家也不能这么脱光眼儿呀！”老哥俩喝足茶了醒醒神，回头进浴池接着泡个二回，重温一下这廉价的享受。

好一些的澡堂子还会附带理发馆。理完发进去泡个澡，出来之后在大皮椅子上一躺，吹吹风，刮个脸。那师傅会用小刷子在搪瓷碗里蘸上肥皂水，把顾客的整个脸涂抹上一层细腻的肥皂沫子。之后手举刮刀，轻轻操作。半躺着的顾客任凭那锋利的刀刃游走于眉宇之间，从脑门儿到鼻洼鬓角，甚至眼皮上和耳朵里都被刮得干干净净。一种莫名的快感让人飘飘然，不知不觉进入梦乡。等待被师傅轻轻唤醒之时，整个人已然都洗心革面，神采焕然了。

澡堂子也有特忙的时候。逢年过节，大家都想洗得干干净净，那时候澡堂子的床位可是不够用的，只好预备些大竹筐。客人进来服务员必先问您：“脱箱？还是脱筐？”如果脱箱，对不起，您排队等着。要是着急，您自己托个大筐装换下来的衣服，服务员帮您照看着，洗完了您直接走人。

也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澡堂子越来越少，洗澡的人却越来越多，脱筐变成了常态。小床也被纷纷拆除，而只剩下空箱前面放把椅子。有条件的人开始在自己家里装简易的洗澡设施，不再去泡澡堂子。

后来人们大多住进了单元楼，自己家里就有浴室，仅存的几个老式澡堂子难以为继。加之新式的桑拿洗浴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北京的澡堂子连同那种泡澡方式，那种特有的生活彻底消失了，只是在一些老北京的心目中至今还残存着些温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