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夜路十五里(第2/2页)

  所谓断魂,所谓迷狂,这片不入世的风土,还有这家自闭的小客栈,它们所能供给的,实在不过于此了:白桦林里燃起了篝火,村子里的人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也在火焰旁边围坐了下来;考古队员醉了酒,一路狂奔到河边的马厩里,将马匹当作姑娘,亲亲这个,又抱抱那个;客栈里,酒筵上的小游戏层出不穷,如果建材老板没有站在桌子上跳起钢管舞,那么,大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偃旗息鼓;更有设计总监,找来几块木头,偏要在院子里造船,众人也嬉笑着上前,帮忙的帮忙,添乱的添乱,可是,不管怎么样,不足一月,这艘船竟然真的下水了,所有人都纷纷跳上去,终致沉没,又唱又跳的人们只好大呼小叫着爬上了岸。

  这些极尽沉醉的时刻,他和她,一直都在,他们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埋首于这些时刻,但愿长醉不醒。只是有时候,在酒筵上,又或是出行途中,他们突然去张望对方,发现对方也在张望自己,这才发现:时至此刻,他和她仍然是清淡和分散的,在他们之间,仍然相隔着一片海域,抑或是一座战场。

  现在,普遍的亲密降临了,可是,他和她的亲密去了哪里呢?它不在酒筵中,也不在篝火边,它只在十五里夜路的马背上,幽微而尖利,疏离而偏僻,终于还是不足为外人道。在许多个刹那,他们看着对方,痛心而急迫,就像一桩要命的事情正在从眼前消失,但海域仍然是海域,战场仍然是战场,他们终究是声色未动,而那件要命的事情还在兀自向前,到了最后,它会将他们全都抛下。

  果然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倏忽之间,青草变黄,尽数被收割,客栈门外的小路上已经遍布了落叶,每天清晨,窗玻璃上都挂满了霜花:是啊,离开的时刻到了,除非在这里待到第二年春天,不然,大雪一来,想要再离开就变成了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更何况,无论这家小客栈是多么让人欲罢不能,可是,谁又能真正了断得了自己在客栈和草原之外的面目呢?如此,当开往火车站的长途客车出现在门前的小路上,离别便开始了:建材老板,设计总监,考古队员,就算喝酒装醉,就算故意睡过了上车时间,终是无济于事,一班错过了,下一班还会来,该走的总归要走,哪怕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只要打此地离开,我就要去挨骂,去吃药,去还债,愿意的,不愿意的,全都要扑面而来——为什么,这一辈子,我们紧赶慢赶,到头来,却不过是在目的地成为一个废人?

  他也是、仍然是个废人。在临行前的几天,他照样每天清晨就出门,夜幕降临才回到小客栈,去了白桦林和早已收割的苜蓿地,也骑在马上绕着村庄游荡了一圈又一圈,后背疼得越来越厉害,然而,比这疼痛更磨人的,却是某种在体内上下搅拌的不安和悔恨。他似乎必须要抓住什么东西,可还没等到伸出手去,那不安和悔恨就将他拽了回来。她的行装也早就收拾好了,硕大的背包就放在厅堂里,随时都可以背起来上车,但终于没有上车,在这剩余的几天里,全然不似往常,她竟是从早到晚都在哭,早晨洗漱的水龙头前,从幼儿园回来的小路上,甚至是后半夜和他遭逢的厅堂里,只要想哭,她就能哭出来,但是,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哭泣,似乎并不是因为悲伤。

  在逐渐密集起来的雪花里,他看见了她,想要走上前去,终于退避回来,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心里却是一遍更比一遍急迫地问自己:“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她也看见他在来回游荡,却并未叫他一声,径自哭泣。她甚至在微笑里哭个不止,就像是一次功课和淘洗,她非要在这哭泣里才能重新做人。

  最后一夜,他横竖睡不着,出了小客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越往前走,就越停不下来,直到他瞥见村庄和灯火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这才发现,无意中,他将自己带到了马背上度过的十五里夜路中,但是别停下,继续往前走,说不定自己根本就是有意的。突然,对面过来一个人影,竟然是她,她更早出发,于是便更早返回。两人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就一起折回,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她真的变了,重新做人之后,他已经认不出她来,她欢快地告诉他,她不走了,刚才,就在这条路上,她一边走,一边撕掉了从前的账册、从业资格证和各种各样的打折卡。正说着,刚好有个电话打进来,她对着话筒喊:“是啊,我就是和男人在一起!”

  他蓦地站住,看着她,竟至于哽咽,那让他心慌气短的机缘与周折,原本以为错过了,不曾料到,它还在。他想抱住她,她没有躲闪,站在原地,准备接受,可是要命的,他的后背剧烈地疼痛起来,更要命的,另一番电光石火在瞬间涌入了身体:疼痛一再反复,打针吃药已经近在咫尺;写不出一个字,出版社预支的稿酬要退还,而他早就将这笔钱花光了;看来只好去写电视剧,可是,他已经被影视公司骗了三次,真的还要再继续吗?天可怜见:就算跪地求饶,那茫茫旷野之外的阴影,还是从那些苟且的所在投射到了此时此地,即使在这十五里夜路上,他也没能变作另外一个人,他到底还是没有抱住她。

  随后,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一瞬之间,换了人间,他们的手臂、衣角和发梢还会触碰在一起,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一次,不要再说那些微妙的暧昧和情欲,就连清晰存在过的亲密,都在迅疾消失,因为他是一个叛徒,在理当闭上眼睛跳向火坑的时候,他未能忠实于火坑,就像他其实从来就未曾忠实于白桦林、苜蓿地和额尔古纳河。突然间,她发足狂奔,跑向黑暗的深处,他看见了,并没有阻拦,只是绝望地想:这是活该的,他应当在这耻辱当中——这就是耻辱,在那些苟且的所在,他未作抗辩,不发一言;现在,在这里,当他觉察到自己被阉割,觉察到无能正在将他变成无能本身,在这十五里夜路上,他也仍然是、一直是旷野之外那个俯首帖耳的太监。

  没有人看见:在天快亮之前的黑暗里,在十五里夜路上,他也发足狂奔起来,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突然一个趔趄,仰面倒在了积雪上,他干脆闭上眼睛,就此躺下,不作动弹,良久之后,他才站起身来,面对周遭与天际,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