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赶路(第2/3页)
关于我和你的遭逢,它一直都是记忆里最突出的部分:十七岁的暑假,作为一个多年如一日的差生,我对学校生涯的忍耐似乎到了极限,尽管到了后来,机缘转换,我重回了学校,但是,暑假一开始,我还是兴奋地接受了父亲的安排,前往一个偏远的税务所,就此成了收农税的临时工。有一回,我路过水库边上的铁匠铺,遇见了铁匠的女儿,这个远近闻名的老姑娘,终日幽闭不出的乡村语文教师,竟然跟我谈起了诗歌,谈论的结果,是因为从来没听说过“艾米莉·狄金森”这个名字,受了她不少奚落,当夜,我就赶回城里,直奔新华书店,买回了印着你名字的三本书,它们是你的诗歌、日记和书信。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八月、青春和桃花源,艾米莉,我接受了你,不不,是我疯魔了你,我带上税票,骑着自行车走村入镇,经过了河渠和簇拥的灌木,经过了果园和月光下的玉米田,你的声音响起了,它们不光是一直在我身体里翻滚却说不出来的话,甚至是眼前万物的画外音,你说:“一颗小石头多么幸福!在不经意的朴素里,把绝对的天命完成。”你还说:“为每一个喜悦的瞬间,我们必须偿以痛苦至极,刺痛和震颤,全都正比于狂喜!”你都看见了:在那荒僻小镇,除了把幽闭不出的老姑娘想象成了你,我只差没把铁匠铺看作尖顶教堂,我也几乎将绵延的菜地都看作了阿默斯特的玫瑰园。
——谁能告诉我,这平常的所见,为什么横添了从未见识过的奇幻和庄严?到头来,我还是要去你的诗歌与书信中寻找答案:“我的伴侣是小山和夕阳,他们全都比人类优越,因为他们懂事,但却并不诉说。”
你知道,我总是在失败,即使是在异国的东京,也没有例外: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走了那么远的路,胆子都被吓破了,这便是我远渡重洋和手足无措的十九岁。总是在下雨,我又总是迷路,而且,不管我还在种满了山毛榉的分梅町住多久,落荒而逃都已经成了定局,接连搬家,签证过期,卖假电话卡混一口饭吃,这些,都成了定局,所以,趁着还有饭吃,我干脆下定决心:不再出公寓一步,画地为牢,再把牢底坐穿,以此证明自己的彻底无用。
但是,慌张和恐惧,全都如影随形,我根本不可能赶走它们,幸亏有了你,艾米莉,一本诗歌,一本书信,一本日记,它们都快被我翻烂了,我恶狠狠地读着它们,就像初入佛门的沙弥,睁眼便有万千勾连,还是赶快将双目紧闭,让经文拷打身体,最好是着火,烧遍五脏六腑,说不定,火焰里还能滋生出些微算得上安慰的谵妄:既然你的孤绝与艰困我能明白少许,那么,是不是说,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样,用书写驱赶疑虑与不安,用书写将自己的一生都圈禁在中意的囚牢里?果能如此,我现在就不用再沦于羞愧,因为那根本就是我的福分。
解脱竟然来得如此容易,而你也竟然无处不在:这是有了你的困顿和流离,这也是有了你的秋叶原和武藏野,我是真正有了你的我。自此之后,无论是被房东赶出了门,还是宿醉之后的不知身在何处,它们全都有了出路:一个念想诞生了。这念想,是从天而降的崭新的肝胆,却也不要忘了,时刻怀抱自己的虚弱与无用,艾米莉,如你所说:“我就像一个路过坟场的孩子,因为害怕,我唱起了歌,先生,这就是我的写作。”
实在是,人人都需要一个艾米莉,别管她的姓氏,是狄金森,还是赵钱孙李,只要她是艾米莉。把信写给她,她再回信给你,那回信里有她的呼救声,更有她赐还回来的奇迹。假使你站在垂危亲人的床榻前,她说:“死亡就像大众一样,它们都是我无法驾驭的。”又或者,你在上司的责骂声里无地自容,她说:“正因为你先使我流了血,所以,香膏才显得弥足珍贵。”还有更多失望的时刻,因为爱与不能爱,因为生与不能生,我们都没能等到那个跪求的结果,还好,有她的声音传来:“假如它属于我,我不能避开它,假如它不属于我,我还在追逐中空自度过漫长的一天,这样,我的狗都会嫌弃我。”
而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你?容我暂做使徒,对旁人说起你的名字,不为布道,为的是,一旦落入虚空,我就要磨洗我的功课:艾米莉·狄金森,一八三零年降生在马萨诸塞的阿默斯特小镇,二十五岁那年,她抛弃身外世界,就在自己的闺房里,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闭门幽居,即使家人也只能隔着门缝和她说话;一生中,她只穿白裙,在她眼里,世界上最庄严的事情,就是“一身洁白地去见洁白的上帝”;她疾病缠身,时常被眼疾所困,有许多年更是深陷于精神错乱;爱过几个男人,但都没牵过手,就连让她在数年里摧心碎骨的那一个,终其一生,也不过只跟她见过寥寥几次面而已;写诗,写信,写日记,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但她却并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将它们深藏在直到自己死去才被妹妹发现的箱子里;一八八六年,她辞别人世,葬礼上,她仍然身着白裙,“没有皱纹和白头发,难以言说的安宁”。
我还要说起你,艾米莉·狄金森。对于我,皱纹和白头发定然会不请自到,可是,我想知道,活在这劳苦的尘世,究竟要踏上怎样的一条道路,才能获得“难以言说的安宁”?如你所知,我来到了此时此地,此时是青春已然结束、繁缛的中年掀开了序幕;此地也不再是月光下的玉米田,而是厨房、菜市场和怀抱病中的孩子朝医院奔跑的路上。就像石头渐渐露出水面,这一场生涯正在显露它的原形:医院里忍气吞声,酒宴上满面堆笑,历经多年折磨,我也终于学会了那些别人爱听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再也不心惊胆战;可是,那个害羞到怯懦的人去了哪里?不管是置身在小镇的灌木丛,还是踟蹰于东京的电车站,那颗都要在微光里攥住一点碎末去疯魔的心,它去了哪里?
再说一次,艾米莉,幸亏有了你。要么是在无由的焦虑之后,要么就是在早晨起床后的悔恨里,我再开始读你,恶狠狠地读你,并没有花去多长时间,很快我就重新确认了:自从与你遭逢,你投射的光影,还有发散的福分,它们都不曾将我背弃,这福分虽然像真理一样缄默,但它始终都在,不过是我多年的厮混将它拆成了碎片,现在,聚拢魂魄的时候到了,这魂魄不在他处,就在奔跑途中,就在责难声里,是的,一如既往,它仍然是、从来都是我们的虚弱与无用——“一旦被黎明或晚霞的景色所吸引,你看,我就成了美景中唯一的袋鼠了,多么奇怪,美景对我已经成为一种痛苦的折磨”——这苦痛,不只是弃世和自绝,也可能是打字机上的酸楚和办公室里的痛哭,但它们都是苦的;这美景,不只是艾米莉的黎明或晚霞,也可能是我们亲人的大病初愈,但它们都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