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怨曲

  关于荆州,我笃信这样的传说:故楚破国之日,纪南一带的天空中飞来悲雀万数,遮云蔽日,凄啼不止,斗杀不止,就像一场天谴,就像提前敲响的丧钟;楚山之下,双足俱失的卞和端坐在一块巨石上,对着怀抱里的美玉号泣了三个昼夜,泪水流尽,直至眼眶里渗出血来,他之号泣,不是因为刚刚领受的践踏,却是为了同胞们,全都将他怀中的奇迹视作了谎言;月黑风高之夜,大将军伍奢之子伍尚奔赴在寻死的路上,为了不留后患,楚平王假伍奢之名,传令两个前线上的儿子回家,意欲将父子三人同时问斩,风尘仆仆的长子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下场,但是如此甚好,他宁愿和父亲一起去死,却又将弟弟伍子胥驱逐,使其在暗夜里狂奔,过了韶关,一夜白头。

  ——在古代中国,许多的时候,荆州,是国家的花朵,盛开之时,太白也要折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又或是:“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而在更多之时,荆州,却是这个国家最决绝的所在:一场鲜血的泼洒,要等来另外一场鲜血的洗刷。它和它内部的人民,辗转于不尽渊薮之中,往往只能在血光离乱中见识自己的命运:非得要端出血肉,城池方能清宁,非得要先领受了死,方能如释重负地生。

  如今被河水与麦田包围的荆州古城墙,若是为它在流年里折损的部分招魂,它的魂魄当是包藏在一次漫长的流亡中:一支褴褛的队伍,传说是凤鸟的后裔,从只有在《山海经》记录过的大荒里来,在蒺藜和沼泽中生儿育女,又在战乱和瘟疫中筚路蓝缕,如此百年,直至建成一个国家;只是,这些世人眼中的蛮夷,每回都不能摆脱都城被敌人攻破的宿命,他们唯有继续流亡,渐行渐远,到了今日的荆州,一个名叫郢的地方,君王传下令来:就此垒石筑城,就此把身心安顿,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举目之处,看不见一处关隘和天堑,楚人却定都于此,难道只是赌气后的决定?天可怜见,这个国家的人民有福了,他们其实是想通了一桩事情:退无可退,则无须再退,我偏要无险可依,我偏要栖身在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如此,我和我的兄弟,我们的性命和血,才能算作这座城池的壕沟和城墙——越是将初生的一日视作在世上的最后一日,那真正的最后一日,才会到来得越迟。一场战争结束,谁要是活着回家,谁就是可耻的。死亡如影随形,如何能说服自己,活下去是值得的?于是,就在荆州四野,在那些祭台和公墓边燃烧的火堆里,诞生了古代中国最早的歌与诗,经由楚人屈原之口,它们仍然活在今日的人间:“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尚不能说,中国人最初的生死观就是在荆州铸成,但是,血肉荆州犹如一柄匕首,在繁星般的春秋战国时代划出过一道寒亮之光,以此告诉人们,世间存在着这样一种死法,那是一种冷静却喜悦、凌厉却清晰、唯其如此才能算作过完一生的死。一个人的故乡,其实便是他的出处和来历,绕树三匝,有枝可依,他之所依,有草木的庇护,有露水的灌注,更有骸骨的指教,所以,日月转轮,血仍未冷,即使到了明朝,荆州人张居正,孤身入仕,少不了逢迎与权谋,自然,谤亦随名而至。当时,只要边关起了战事,管他是倭寇,还是鞑靼人,运筹帷幄之际,张居正却是兴奋的,虽说机锋早已深藏,他也仍不想掩饰自己的故楚脐带,在一篇奏稿里,他甚至引用了西汉名将甘延寿和陈汤的话:“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言犹在耳——就是在荆州,当客居于秦的楚怀王死亡的消息传来,楚南公曾经于竹简之上,刻下悲愤谶言,嘱咐楚人世代牢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定然有两个荆州,一个是画图与丝绢上的荆州,春来开花,秋来落果,人民用生米煮成了熟饭,间或桃李春风,岑参与杜甫举杯,又曾江湖夜雨,元稹与白居易唱酬,酒旗之上飞扬着更多的烟火,逸事和传奇从来没有亏欠城墙下的戏台,倘若时光就此清平,麦田里的荆州,只愿做一个温润充盈的小妇人;可是,另有一座城池,那是史册和典籍上的荆州,战阵森严,马嘶人怨,向来白骨无人收,若遭火攻,必成焦土,倘若水袭,便作了汪洋一片,有意的,无意的,情愿的,不情愿的,它越来越成为夺人心魄的必争之地,非但做不了自己的主,却更似高挂头牌的玩物,打马飞奔的开国功臣,韬光养晦的未来天子,都要一把拉扯过来,剑挑了它的脸,才能算是刻下了印记,在自己的妖娆版图里点上了浓墨一滴。

  这一段从画图到史册的路,是沉默与丧失的路。单说三国之时,一座荆州,它是刘备的暖巢,也是刘表的命门,它是孔明的疆场,也是公瑾的噩梦,几番易主,数次更迭,看似是红尘嚣嚷的注脚:草船借箭,白衣渡江,截江救子,刮骨疗毒,一部一百二十回的《三国演义》,八十二回说到荆州;实际上,伴随着生灵的罪与怕,一个血污中的婴儿般的荆州。一个不知道多少回给古代中国缔结出崭新源流的荆州,沉默了,丧失了。在此地,诞生过这个国家最早的青铜乐器,当秦帝国还沉浸在瓦缸发出的声响中时,钟磬鼓瑟的奏鸣曲已经在楚国的上空响彻;在此地,也诞生过这个国家最著名的囚犯孔仪,以至作为革命信徒的青年汪精卫,即使深陷囹圄,也要写下“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的句子。只是,尤以三国为盛:那个绚烂的、疯魔的荆州,那一道中国文明中最夺目的闪电,被涂抹,被篡改,只作了满目雄浑的一部分。

  今夕是何夕,而我辜又是何辜?如果荆州是一具肉身,是战乱流离中的雾都孤儿,天一亮就被束之高阁,甚或被关押在九曲回廊下的水牢里,天久地深,面对这被咒语笼罩的命运,会不会生出几分怨怼?清醒和放纵,花红柳绿和哀鸿遍野,有过一点自暴自弃,也有过一点无情无义,到底哪一个,才是脱离了迷障的我——“世上哪个圣洁,定吾罪者,谁?”

  也因为于此,大凡英雄,大凡在史册中手起刀落的人,生逢荆州,必有一劫。且看狂奔入吴的伍子胥,据说,那些睡不着的夜里,除了磨刀霍霍,他度过难挨时光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心里给楚怀王盘算出各种各样的死法,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杀回去,这个将牙齿都咬碎了的人,荆州是他的病,也是他的药,他非得要喝下这剂猛药,才可能继续心如死灰的人间生涯,实际上,无论他离荆州多远,终其一生,他都是荆州的囚徒,即使雪耻之日来到,他当真掘开了楚平王的墓,仍然可以断言,楚平王的荆州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纵马入城的,不再是当初那个白袍少年,是仇恨,是整个后半生都将在荆州这间牢狱里锥心苦度的白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