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人(第2/2页)
偏偏这时候,暴雪重新开始光临人间,寒意迅疾地加深,无论我多想跟它再多一会相顾无言,分别也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如此,我只好拔脚离开,也说不清楚是着急还是不舍,它赶紧又去咬住我的裤腿,我苦笑着刚要去阻止它,它却猛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看看周遭的大雪,再看看我,赶紧松开了嘴巴,继而甚至低下了头去,就像是一个孩子做错了事。我的确再顾不上去怜惜它,示意它赶紧回到自己的起居之处,这一回,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正在进行小小的赎罪,它绝不讨价还价,马上就调转头去,消失在了雪幕里。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我才刚在洗漱,木刻楞的房门就被轻轻碰响了。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它,于是赶紧去给它找吃的,结果,当我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口站着的竟然不是它,而是一个少了一条胳膊的孩子。我当然认得这孩子,因为少了胳膊,每回我们堆雪人的时候,他总是瑟缩在一边,怯生生地不肯上前,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不同往日,仿佛积攒了一夜的勇气,他掏出一张照片,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他的父亲,他想请求我,按照父亲的样子,帮他堆一个雪人。
必须承认,我愣怔了好一阵子,方才如梦初醒,连声答应着,房门都忘了关上,拉着眼前的孩子就跑进了雪幕里。
可是,虽说耗费了几乎整整一上午,我的行径却仍然对不起那孩子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实话说,我堆出来的雪人并不像他的父亲。修修补补了好几次,推倒重来了好几次,但不像就是不像,倒是那孩子,仿佛接受了我的无能,反倒一再对我说像极了,事实上我也已经无计可施,只好退到一边,看着那孩子一改往日里的怯生生,先是环绕了雪人好几圈,最后,用一只胳膊抱住了雪人的腿。
就在这时候,犹如神祇降临,我的心里像是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随之便是接连不断的激动难言——是啊,我一下子便想起了它,对,那个每日里都要前来叨扰的它,那个昨晚还与我共同置身于广告牌之下的它,当此如遭电击之时,就像一场跋涉终于来到了它的尽头,更像是一个秘密经由漫长的破译而水落石出,我终于明白它在请求着我的,究竟是怎样一桩物事了:它在想念它的同伴,它想让我堆一个雪人,但是,这个雪人却不要堆成他物,要堆,就堆成一只驯鹿。
说来也是怪异,要是在往日,逢到这个时辰,它早已与我遭遇了好几遍,可偏偏,当我顿悟了那个它只怕是想对我呼喊着说出的秘密,举目所见,遍野里却都没有它的影子。我在茫茫雪幕里环顾了好几遍,正要拔脚狂奔去找寻它,更多的孩子们却正好从村庄里呼啸而出,一个一个跑向了我,我赶紧向孩子们打听它的下落,这才终于知道:昨夜风寒,它受了凉,几乎倒地不起,因此,一大早,它就被送到距此三十里地外的县城求医去了。
闻听到它的下落,骤然之间,我的心里又被莫名地撞击了好几下,呆立在连日里堆起来的雪人之间,想了又想,最后作了决定:暂时不去县城里寻它,而是就在此处,和孩子们一起,为它堆一个雪人。
就像神的旨意再次破空而来,当我开始动念,之前算得上暴虐的大雪就慢慢变小了,且渐至于无,我便狂奔到昨夜的广告牌下,掏出手机,对准它的同伴连拍了好几张照片,再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二话不说,和孩子们一起,对着照片上的样子,在西北风里堆起了雪人,不不,那其实是一只雪鹿;过了午后,风也慢慢止息,如此,我们再不用顶风作案,气力全都用在了堆砌与雕刻之间,一回不行,就来第二回,在废弃了三五回之后,我和孩子们,孩子们与孩子们,结束了偶尔的争论,全都平息静声,终于迎来了一只几可乱真的雪鹿;那个缺了一条胳膊的孩子还嫌不够,竟然跑回村落里拿来了几只鹿角,小心安放在了它的头颅上。如此一来,尽管我自始至终都在挑剔着自己的技艺,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不可能再堆出一只更好的雪鹿了。
退后去几步,我反复打量着眼前的雪鹿,忍不住,不由得在心底里对着正在县城里求医的它说了几句话:你我相识,堪称机缘,机缘美妙,又使你我变成一个约定里的彼此,但是,唯有到了此刻,这个约定才总算是有了信物和底气。
这时候,身边的孩子们雀跃着叫喊了起来,我顺着孩子们指点的方向往前看,一辆破旧的汽车正在缓缓驶向我们,这正是清晨里送它去县城的那一辆。如此,我和孩子们便垂手而立,静悄悄地等待着它,汽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这样,我便再度看见了它:大病似乎已经初愈,它安静地站立在车厢里,温驯和清澈都一如既往。汽车停下之后,它先是看见了我,即使还身处在车厢之内,也不自禁地喜悦起来,轻轻扬起了头,就像是让我赶紧再去抚摸它;而后,当它第一眼看见我身边的雪鹿,一下子便惊呆了,兀自沉默,兀自长久地凝视,被施了咒语般全然不作任何动弹,只有仔细看,才能看清楚它眼角里涌出的泪水。
车门打开,它朝着它的同伴狂奔而去,走近了,又慢下了步子,喉头哽咽,粗重地呼吸,热气弥散在同伴的脸上,它这才稍微挪开一步,又生怕好景不长,赶紧回头,迅疾地将脸凑上去,一点一点,蹭着同伴的脸。但是,同伴毕竟只是雪的托身,未能呼应它,它想了想,干脆撒开双足奔跑了两步,再回头看着同伴,就像是在召唤同伴与它一起奔跑,可是,同伴仍然没有呼应,它不甘心,慢慢踱回来,再预备,起跑,跑出去两步,仍然回头召唤,同伴却还是径直沉默,如如不动,这样,它便来到我的近旁,仿佛是在向我求救,要我去叫醒它的同伴,好让它们一起奔跑起来。
而我爱莫能助,除了一遍遍地抚摸它,我再也给它带不来别的安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它这才重新走向了它的同伴,长久的凝视之后,再一次蹭了同伴的脸之后,可能是接受了事实,也可能是下定了等待同伴醒过来的决心,迎着新一番飘落的雪花,它轻悄地躺卧在了同伴的身边,等待着命运向自己展示接下来的造化和要害,其时情境,就像儿子躺在了父亲身边,就像大雪躺在了山河的旁边,就像万千生灵躺在了菩萨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