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的祭文(第2/3页)
所以,在远房姑妈的葬礼上,他一时躲在厢房的拐角,一时藏在院子里那棵梧桐树的后面,苦挨着时间,指望着葬礼赶紧开始,他好夹杂在人流中靠近灵柩,去哭,去三拜九叩,可是,这一回,他还是没有如愿:被姑妈的儿女看见之后,他们不由分说地赶走了他,在离开之前,他跛着腿,围着梧桐树打转,不断告诉他们,其实,他和他们是亲戚,但是没有用,他们的怒吼还没持续多久,他就落荒而逃了。
然而他没有走,我看见,他就站在屋后的田埂上,稍后,可能是怕被人发现,又卧倒在了田埂边的沟渠里,这样,当屋内的哀乐响起,他便隐约也可以听见,便能和吊丧的人们一起三拜九叩,唯一的不同,是他们跪在灵柩前,而他跪在沟渠里。屋子里的人哭,他也哭,一开始,他哭得并不剧烈,没过多久,天知道他想起了什么,竟然不再跪了,而是就此翻倒在沟渠里,蜷缩着身体,咬紧了牙关去哭,我能看得见他的身体战栗不止,右手还死命攥着一把土,就像是攥着几个过去年月里的鸡蛋、西红柿和南瓜。殊不料,他哭得忘记了周边的时候,出殡的队伍走出了院门,向着他所在的方向过来了,我也在出殡的队伍里,一心以为他会被人看见,哪知道,就算哭得多么剧烈,他也蜷缩得好好的,始终不露半点痕迹;队伍走远之后,我转身回望过去,他仍然没有现身,在他的藏身之处,只有几片刚刚撒出去的纸钱在上下翻飞。
也许,我该为他作证:他不光没有不洁和污秽,相反,他甚至是个洁净的人。有一年,村子里请了戏班来唱戏,我恰好回乡,也去看了,正好坐在他的身边,他似乎想跟我说几句话,末了也没有说出来,我反倒闻见了他身上好闻的洗发精味道,再看他全身上下破烂却整齐的衣衫,心里一动,当即便想告诉坐在身边的其他旁人:他不光没有不洁和污秽,相反,你们认识那种砸锅卖铁也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吗?他就是啊!可是,我终究没有去告诉旁人——“生活”一词,多半是“惯性”二字作祟,现在,在“惯性”作祟的时刻,我却并没有抽身而起,说到底,如果戏台下的众人是他的迷障,而我,也是迷障中的一分子。
我和他认真地攀谈过,不知何故,无论我说了多少,他却总是不接话,那是在我返乡的长途客车上,出乎意料地,他竟然也出了趟远门,此刻正要回家,我和人换了座位,坐到他旁边,再找他问东问西,他却兀自一个劲地点头,再不说多余的话。还要过几年,我才偶然从他自己的嘴巴里得知,这回出远门,他是去看望一个女人,结果却阴差阳错地被关进了派出所。
我还记得那天我是和他一起走回了村子,春天,满目的油菜花都开了,蜜蜂们一直在身前缭绕不去,他突然停下步子,对我说:“……还是你们好。”
“还是你们好”——是啊,我们一直都比他好,我们有妻子,有孩子,有牛马,有不打补丁的衣裳,他则不是,哪怕有过一个女人来到他的身边,到头来,那女人终究还是别人的妻子。
那个女人来自邻县,是个疯子,有一回疯病发作,扒上过路的货车,竟然流落到了此地,和他一样,寄居在油菜地边上的一口废窑里,没人知道他们是否有过肌肤相亲,反正他们两个人都很少进村,如果不是那女人经常在光天化日之下狂奔呼号,逼迫得他只好吃力地跟在后面追来追去,只怕没人知道村子里多出来了一个女人。所以,当那女人的丈夫辛苦找来此地,看见的却是她只认跛腿的他做丈夫时,难免怒火中烧,立即施予了暴打,虽说旁边也零散聚了几个村子里的人,但是,没人知道事情的原委,也就没人阻止这场暴打,只是听着他一遍一遍地诉说,他说:自始至终,他都只是送给了她一点衣被和吃喝,他和她,是干净的。
事情到此并未结束。第二年,农历新年刚过,他卖了收成,买了几件女人的衣服,坐车去了邻县,他想去看看那个疯女人。结果,等他辛苦地打听到她,找上门去,迎接他的,却是一场崭新的暴打,鬼使神差地,他还被送进了当地的一家派出所。不巧的是,当地正在发大水,一条大河正在临近破堤,他被关进派出所里的一间屋子之后,警察们锁了门,全都上了河堤去抗洪,整整四天半,他们忘记了他,等到洪水止住,警察们回到派出所,他早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
“这是命!”——好几年过去了,那难以言传的四天半,一直安静地待在他的体内,从来无人知晓,突然有一天,一场雪后,他变作了另外一个人,脸上挂着红晕,双目炯炯,散发出异常的热情,他再也不羞怯了,见人就说话,不管是谁,他都要拉扯住,再说起他那被人遗忘的四天半,他说自己的事,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语气中,多少夹带着挖苦。尽管如此,也没人愿意听他说,一个个的,全都逃脱了他的拉扯,他也不恼怒,走了一个,他就再换一个,说到最后,他总归都会叹息一声:“这是命!”
我也被他拉扯过,甚至足足听他讲了好几遍,我大致明白他:那四天半,是他迄今为止遭遇过最大的惊骇,这惊骇于他而言,远远大过他对这眼前世界的全部想象,他害怕它们,就将它们藏起来了,可是,只要有藏不住的时候,它们就会摄他的魂,乃至要他的命,所以,他唯有大着胆子,打碎从前的心肺和肝胆,再说出它们,才有可能将那河水般的惊骇赶出自己的体内。只是他不知道:就算有人停下步子,听他说了几十遍,终究还是无济于事,他脸上的红晕和眼睛里散出的光都在说明,他离疯掉已经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如果就此彻底疯掉,他应当会成为此地最广为人知的存在,一个疯子,无论如何都会比一个跛子更加著名,可事实上,他并没有,在其后多年里,他时而发疯,时而不疯,但有一桩事情,不管疯与不疯,他都保持着惊人的一致,那就是:呵斥与驱赶,他始终都听得进去,它们一直都是它的亲人。
即使是被人赶出寄身之地的时候,他也丝毫未作抗辩。这年冬天,先是下了很大的雪,之后,收购了窑厂的人就来了。如无意外,这一场雪后,停产多年的窑厂就要重新复工,于他而言,却是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在此之前,窑厂的买家已经来了好几次,警告他,赶紧搬走,否则,他们便要亲自动手了。每一回,他似乎都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别人一旦说话,他就只管笑着点头,到了买家前来准备复工的时候,他还没有搬走,不用说,最后的结果,是他的全部家当都被扔出了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