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凉凉的歌是一帖药」

我去参加了余光中先生八十岁生日的祝寿场合,殷正洋带着乐团唱了三首歌,都是以余光中的诗改编的。《回旋曲》、《民歌手》是杨弦谱的曲,《乡愁四韵》则是罗大佑的版本。殷正洋说,他重新练习唱《民歌手》,唱到“打开小客栈的门/一个新酿的黎明我走进/一个黎明,芬芳如《诗经》”,眼泪几乎留下来,他感慨现在的小孩还能懂得《诗经》的芬芳吗?

我听殷正洋唱,听到这一段,也几乎流下泪来,百感交集。一方面感动于音乐的记忆如此惊人,那么久以前的歌,我都还能从头到尾歌词一字不漏地在心里跟着唱;另一方面则记起十几岁时听这首歌的那种兴奋情绪。

《民歌手》多么贴切地呼应了我少年时的想望。诗里的“民歌手”,从自己的土地上获得生命与灵感,边走边唱,唱出一片新的世界出来,治疗了那个时代的病:“我凉凉的歌是一帖药/敷在多少伤口上。”

余光中是从美国六○年代的民歌手,像鲍勃·迪伦、琼·拜兹等人得到了刺激启发。这些歌手用他们好听的歌,唱着反对越战、反对年轻人上战场、反对僵化规条拘执的信念,同时也从美国民间找出许多音乐元素,重建了美国的音乐传统。而当时台湾现代诗的主流,还是“横的移植”而来的“超现实主义”晦涩风气,所以余光中“以诗明志”,他要将自己改造成一个贴近土地、贴近人民的“民歌手”,同时改造诗,改造社会,也让大家重新嗅闻到《诗经》的芬芳与清新。

十几岁时,我当然还没有办法理解那么复杂深刻的东西。但我从诗中体会到最值得珍惜的生命梦想——那种边走边唱的自在自由。唱自己真正喜欢、相信的歌,为自己而唱,然而正因为为自己而唱,就能唱出感动别人的歌,让别人也一起来相信我所相信的。

“我凉凉的歌是一帖药/敷在多少伤口上。”任何时候听到这句歌词,我身上都仿佛可以感受到清凉拂面,也对照感受到一般生活中必然有的烦躁燠热。我明了了,生命真正的清凉只能来自开朗自由,不被世俗琐碎顾虑困锁的态度。

三十年前,我在上学路上一个人唱着《民歌手》,拿书包背带当假想的吉他指板,反复练习着这首歌的和弦。很自然地,每天从早到晚不停的考试,一波又一波的分数,从我的意识退得愈来愈远。我对于生命生活的想象理解,已经能够让我不在意、不计较那些考题、那些分数,我将心思与情感空出来,去找我真正喜爱的新世界。我还不晓得会找到、会投入怎样的新世界,但我确定那必然要是个开阔、清凉、芬芳、舒服的世界,一个有歌有理想的世界。

唱自己的歌,找到自己想要说服这个世界理解的梦,是我年少时成长最重要的启发,我当然希望你也能得到这项人生美好的礼物。

冬日在日月潭涵碧楼,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也被拍进画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