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自序

1993 年10 月,《雨花》杂志在推出我这一组文字时,栏目主持人梁晴曾发布了一段相当豪迈的宣言:

散文溪水四溢,跌宕之姿、漫涌之态,令人目不暇接,然少有黄钟大吕之响与惊涛裂岸之势。

散文的本体是强大和恣肆的,它力求新的观念和审美取向,既要感悟人生、富于智慧,同时也可以而且应该具有生命的批判意识,对历史和现实有合乎今人的审视品位。

有感于此,我们特别推出“大散文”这个栏目,在于选发有历史穿透力、敏于思考、有助于再铸民族精神和人文批判精神的散文佳作。

现在,这一组被称为“大散文”或“系列文化散文”的文字已由东方出版中心结集出版,它是否具有“黄钟大吕之响与惊涛裂岸之势”,只有让读者去评判了。我已经很疲惫,想死心塌地地放松一下。作为一个文人,所谓享受除去文思酣畅时的尽情挥洒外,就是一部作品——特别是一部惨淡经营了数年而又自我感觉相当不错的作品——脱手以后的轻松了,这时真有一种要羽化飞天拥抱世界的感觉。“老夫聊发少年狂”,想必东坡居士那也是在了却了一桩什么负担之后吧?但现代人大抵没有“左牵黄、右擎苍”的排场,那么就下乡吧,回苏州老家去。正是绿肥红瘦的暮春时节,麦哨、菜花、夭桃翠柳,到处蓬勃着生命的活力。优游其间,每一步都踩着一首亮丽的田园诗,红尘俗务有如梦幻一般遥远。

自这一组“大散文”问世以来,虽然各方面好评如潮,但我却一直颇为矜持,我怕破坏了自己的心境,变得浮躁起来。我坚信:一切巨大的力量都是沉默的,一切孕育和积淀都是沉默的。现在到了放松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倾诉欲,在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一边在田埂上漫步,一边追寻那些曾使我心旌摇荡的“感觉”。我知道,那是定格在心灵深处的一幅幅古意盎然的风景。

感觉是什么呢?是陈子昂站在古幽州台上的慨然高歌。在这里,诗人抒发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感喟,而是一种超乎时空的大情怀。这样的大情怀,在上下数千年中能够勉强与之媲美的,大概只有孔子站在大河巨川前的一句“逝者如斯夫”,而杜子美“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那样的气韵都显得太逼仄。陈子昂在幽州台上的高歌只有寥寥四句,但这就够了,这是一个深厚博大的心灵与苍茫旷远的历史和自然之间的对话。既然是对话,便可以直抒胸臆,用不着那些轻俏琐碎的雕琢。雕琢往往是与“小”联系在一起的:小玩意儿、小摆设、小悲欢、小家子气,等等,这些大抵属于休闲一族。在当今的文坛上,人们已经读腻了太多的休闲文字,特别是那些标榜为散文的精巧玲珑之作。因此,人们有理由召唤一种情怀更为慷慨豪迈的“大散文”。这种“大”当然不是篇幅的滥长臃肿,而是体现为一种沉甸甸的历史感和沧桑感,一种浩然尔衮、毫不矫情的雍容大气,一种俯仰天地古今的内在冲动和感悟,一种涌动着激情和灵性的智慧和思考。正是在这种召唤下,我从小说和剧本创作的方阵中游离出来,试图在自然、历史和人生的大坐标上寻找新的审美视点,也寻找张扬个体灵魂和反思民族精神的全新领地。

我写得很沉重,因为我从具象化的断壁残垣中,看到的往往是一个历史大时代,特别是这一历史大时代中文化精神的涌动和流变。这不仅需要一种大感情的投入,而且需要足够的学识、才情和哲理品格。当我跋涉在残阳废垒、西风古道之间,与一页页风干的历史对话时,我同时也承载着一个巨大的心灵情节:抚摸着古老民族胴体上的伤痕,我常常战栗不已,对文明的惋叹,对生命的珍爱,对自然山水中理性精神的探求,汇聚成一种冷冽的忧患意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历史感悟吧。感悟是冥冥夜色中一星遥远的灯火,它若明若暗、时隐时现,让你心驰神往、跃跃欲试,但当你走向它时却要穿越无边的黑暗和坎坷——是的,穿越,创作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穿越。“我将穿越,但我永远不会抵达。”这是比利时诗人伊达·那慕尔的诗句。没有抵达的穿越体现为一种充满神秘感的过程,这时候你会有如履薄冰的疑惧,亦步亦趋的拘谨,山重水复的迷惘。但一旦进入了感悟的光圈,一切的框范都将风流云散,于是你神游八极,意气横陈,狂放和收敛皆游刃有余,仿佛进入了音乐的华彩乐段。你几乎要跳跃起来,去拥抱那近在咫尺的辉煌,狂吻它每一处动人心魄的细部。但在更多的时候,远方的感悟往往渺不可寻,你只能徘徊在深深的孤独之中。在《洛阳记》里,我曾借助老子西出函谷关的情节宣泄了这种感受:

这位来自东方的老人踯躅于荒原之中,孑然四顾,苍茫无及。这是一幅大漠孤影的自然画面,更是一幅极富于象征意义的生命图像。没有对话者,这是思想者最大的孤独,这种孤独的摧毁力,肯定比政治迫害和生活困窘之类的总和还要大。孤独是一座祭坛,几乎所有的伟人和思想者都是要走上这座祭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生命的造型就是一群力图走出孤独的羁旅者。

我当然不是“思想者”,但不是“思想者”也会有自己的“思想”,而孤独与“思想”总是如影随形的。失却了感悟的召唤,这是创作中最痛苦的时刻,你怀疑自己已江郎才尽,已堕落为蹩脚的三流工匠,甚至想到了因才情委顿而自杀的川端康成和海明威。你渴望有一阵长风豪雨来洗涤枯竭的心灵,于是把废弃的稿纸胡乱地塞进垃圾袋,又恶作剧地把垃圾袋从五楼扔进花圃。然后走出书房,在郊外的山野间啸傲狂奔,或挤进狐朋狗友之间海吹神侃。这时候,你已经远离了文学,认定那是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然而就在这中间的某个时刻,你心头突然亮起一道闪电,一切的混沌皆豁然开朗,所谓的感悟正向你澎湃而来,你潇洒地一抖身躯又回来了,并且深深地理解了孤独的优美和价值。

“大散文”呼唤一种沉雄壮阔的大手笔和大气派,但这并不排斥审美灵性的张扬。任何一种形式的文学或艺术作品,其中都应该有诗性的流动。散文是一个作家综合实力的较量,这中间包括作家的生命体验、人格精神、知识底蕴、艺术感觉和营造语境的文字功力。所谓“综合”,不应理解为工匠式的拼接和堆砌(尽管有时可以操作得很精巧),而是一种诗性的重塑。有了这种重塑,散文才能在“力”和“美”两方面皆锋芒毕露,并走向各自的极致。在这里,我想起了二战期间苏军的“喀秋莎”火箭炮,一种凸现着毁灭欲望和杀戮快感的战争武器,竟然以一个俄罗斯少女的名字作为标志,这是多么巨大的不和谐!其实,这中间恰恰隐潜着火炮制作者的一种审美观,一种对战争的全新解析:暴力对暴力,只是对等的较量;而美是可以征服一切的,即使面对的是武装到牙齿的法西斯。是的,喀秋莎是美的,那是一种典型的俄罗斯风格的清纯热烈之美,那么就把这美的精灵铸入火炮,使之进入炮手的精神方式和战场定律吧。在这里,“力”外化为风情万种的极致之美,而“美”则呈示出无坚不摧的雷霆之力,你死我活的战场态势演绎为一种奇诡辉煌的审美旋律,这就是“喀秋莎”的魅力和威力。我不能不由衷地钦佩火炮的制作者,他不仅是兵器史上杰出的天才,也是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为美学骑士的。我想,当他把少女的名字和冷峻的火炮联系在一起时,那灵感无疑是一种天籁。我一向认为,最伟大的作品只能是天籁,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喀秋莎”火箭炮本身就是诗,它已经超越了兵器,也超越了战争、政治和历史,最终定格为一种令人心旌摇荡的雄浑之美。——这正是“大散文”千呼万唤的大境界,它既有纵横捭阖的宏观把握,又有情致深婉的微观体悟;它流溢着历史诗情的沉郁柔丽,又张扬着现代意识的飞天啸吟;它不动声色却拥有内里乾坤,波涛澎湃却不失持重骄矜;它天马行空般翱翔于无限的时空,回眸一颔却尽显生命的沉重。它既是散文,又超越了散文。在这样的大境界面前,我们永远只是蹒跚学步的稚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