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剧
高亢的锣声,乱杂的人声,闹嚷嚷地充满了广大的剧场。我对于旧剧本来没曾感多么大的兴趣。在我记忆以内,我所看到的也不过四五次。况且每次看完了以后,总发生同样的感想,就是——以后再不来了;然而,不知为何,这一次我又来到我不愿意来的地方了。
进了剧场的小门,通道上已经铁桶似的挤满了人,我只看见一排引长的脖子;仿佛受了魔力似的,使劲往上挺着,一排挺着的脖子下面,紧接着就列着些宽的、狭的背。一个连着一个,一丝不露地立在那里,做成了一座人的壁。这壁的上面,就可以看见半截的人身晃动着。狗叫似的怪声,咚咚的乱杂声,也从这壁里的某一部分发出来。我来往走了几趟,才发现了一线的空隙,便拼命钻进去。接触过了正流着汗的赤臂,润滑的绸衫,……遇着许多的障碍,停止了几次;台上的人才能看见了全身,怪声也似乎因为失去了障遮,更显得高一点。
再一看台下,一片大的、小的、圆的、长的,各样的头颅一行一行地正波动着。
我胜利似的出了一口气,注视着台上。
过了一会儿,我忽然觉着不安起来,我觉得后面许多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的头上;而且视线还仿佛变成了无形的针,直射我的后脑盖,一条条的接连着刺过来!使我感受着不可名状的痛苦。我很想寻一个空位,避免这些针似的视线!其实,也未必真集中在我身上;但是,当我的视线一离开剧台四顾时,立刻有些红红绿绿的在我眼前飘闪过来。仔细看时,却仍然是些大的、小的、圆的、长的,各样的头颅瓜似的挤满了台前!空位一个也没有。
我迷惑了。
我的视线一转,仍然是些红红绿绿的飘闪着沉去了以后,接着又浮起些大的、小的、圆的、长的,各样的头颅,滚滚地翻动着,翻了几翻以后,竟然在眼前跳舞起来,间杂着红的绿的闹搅搅地满了一场。
一股急遽的感情之流,掠过我的心海,使我心里渺渺茫茫的,不知是在想什么,但是确乎是在想着。我真迷惑了。
噢!一件白的东西,在我眼前一闪,越着我的头飞过去了。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都飞鸟似的飞了过去。我立刻惊愕起来,我四下里看了几周,最后在西北角上发现了一个穿黑裤的,胳臂上搭了一串白的毛巾。手一扬,又是一条飞过去,落在东南角上又一个穿黑裤的人手里。
白毛巾在空中来往了几次!穿黑裤的人渐渐走到我面前。
这时,虽然头颅的跳舞,因为给白的东西一惊,渐渐地沉下去。但是,我一想到背后,视线都仿佛跟针似的加劲刺起来,使我片刻也站不住。我便无可奈何地向他——穿黑裤的——磋商,请他替我找一个凳子,他上下看了我几眼,露出鄙夷的神气,没有便答。
“那里找去!”停了一会儿,这是他的回答。说着,走着,同化于许多的头中了。
我的脸上一热,心里立刻有点怒意了。我不住地回想着:别人——这所谓别人,是指的有椅子坐着的——同我一样地花钱,为什么他们能坐椅子,我却站着呢?我正想着,忽然那同一穿黑裤的正呼喝着,替一位衣服华丽的太太看坐,振荡在我心里的怒意,蓦地里扩大开来。在心海里浮动了几周,一直传遍了全身,传到两手上,两手便不自主地握起来。脑筋里也似乎不知充满了什么,嗡嗡地只是响。怒意澎湃着,大有不可遏止之势;然而,不知为什么,一个草帽在我眼前一闪,使我立刻联想到我自己的。我低头看了看我手中的草帽,黄旧而且不合时式。我又不自主地看了看我身上穿着的满是油污的长衫——的确似乎不及“他们”阔。无怪穿黑裤的对我那副神气,我的怒意立刻微飔似的无影无踪地消灭了。
我坦然了。
我四下里看了看,许多头仍然照旧攒动着。背后的视线却似乎弛缓得多了。
剧台上的锣,忽然急遽地大响起来,立刻吸住了我的注意点。我抬头看了看台上:一个大白花脸正和一群小的花脸扑打着。转了几个圈,进去了。过了许久,乐声细了,又出来一个老旦,来来往往地唱;坐在正中的椅上,仍旧唱。进去了,又出来一个姑娘唱,又出来一个相公唱!从五点到六点,从六点到七点,电灯全明起来了。
正在这个当儿,穿黑裤的又不知为何,想起给我搬了一个凳子来。我感激似的坐下,仍然注视着台上。
“可恶东西!”
“还想造反吗?打!”
“打!打!”
“打!……”
台上正走出来一个花红脸的大汉,后面人丛里,忽然一片声嚷起来。这种奇异的大声,将剧台,人的壁,许多的头……一切一切都驱出于我意识之外。我回头一看,人的壁忽然叫号着动摇起来,在一丛攒动着头的里面,伸来了几条胳膊,撑持着、厮打着。过了一会儿,人的壁摇了几摇,轰的一声,都向后退开来——人的壁涣散了,可以很明晰地看见几个穿灰制服的军人正和替我找凳的那个穿黑裤的支撑着。晃了两晃,被军人按倒了,“打”起来。
“打!”
“打!打死再说!”
“打!”
仍然是一片“打”的声音。
喊叫的声音,肉与肉接触的声音,乱杂着腾起来,转瞬弥漫了剧场。锣声、鼓声,剧台上发出的一切声音,全听不见了——或者也因为观战而停止了,都无暇顾及。
呼喝的声音还没消完,我身边却觉着不安起来,我受尽了轻蔑得来的短凳,一向是我一个人独占着。这时仿佛有人来侵占似的。我斜了头看了看,正是刚才“打”穿黑裤的那个武装同志。没等我抵抗,一半腚早跨上了短凳,将我挤出了一大半。余怒未息的嘴里喃喃着,不时还回头看看。
我只好服从的,向左让了让,表示对他刚才那种勇气的精神的尊敬,不料他那身体却跟着胖过来,加上他那种咻咻的喘气,我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
然而我仍然忍耐着,无可奈何地忍耐着,因为台上的一切已经将我吸住了。
他那身体仿佛有弹性似的渐渐向外胖开,同时,我便一点一点的向左让,及至台上的情形又变了时,我的身体的四分之三已经挤出来了。
我四下里看了两周,许多瓜似的头颅仍然攒动着,只不过多布了一层神秘,除了锣鼓声以外,一切都静悄悄的,微明的月光由屋顶罅隙处漏进来,这使我立刻联想到剧场外面的甜蜜:甜蜜的月光,甜蜜的微风,一切都是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