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希普曼在丁香园咖啡馆(第2/2页)
“这不过是两杯威士忌,不是吗?”侍者问道。
我们往杯里加了水,埃文就说,“呷第一口要非常小心,海姆。喝得恰当,能让我们喝一阵子哪。”
“你能照顾好自己吗?”我问他。
“是啊,确实如此,海姆。我们谈点别的吧,好吗?”
在平台上就坐的没有别人,而威士忌使我们两人都感到身子暖和,尽管我穿的秋天衣服比埃文穿的好,因为我穿了一件圆领长袖运动衫作为内衣,然后穿上一件衬衫,衬衫外面套上一件蓝色法国水手式的毛线衫。
“我弄不懂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怎么搞的,”我说。“一个人写得那么坏,坏得令人无法置信,怎么又能这样深深地打动你呢?”
“不可能是译文的问题,”埃文说。“她译托尔斯泰就显出原作写得很精彩。”
“我知道。我记得有多少次我试着想读《战争与和平》,最后才搞到了康斯坦斯·加内特的译本。”
“人家说她的译文还可以提高,”埃文说。“我确信一定能,尽管我不懂俄文,我们可都能读译本。不过它确乎是一部顶刮刮的小说,我看是最伟大的小说吧,你能一遍遍地反复阅读。”
“我知道,”我说。“可你无法一遍遍地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有一次出外旅行,带了《罪与罚》,等我们在施伦斯把带去的书都读完了,尽管没有别的书了,我就是无法把《罪与罚》再读一遍。我看奥地利报纸,学习德语,直到找到了几本陶赫尼茨版的特罗洛普作品。”
“上帝保佑陶赫尼茨吧,”埃文说。威士忌已失去了火辣辣的效果,这时兑上了苏打水,只给人以一种太烈的感觉。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坏蛋,海姆,”埃文继续说道。“他最擅长写坏蛋和圣徒。他写出了不少了不起的圣徒。可惜我们不想重看一遍他的作品。”
“我打算再看一遍《卡拉马佐夫兄弟》。很可能我当初看得不对头。”
“你可以把它的一部分再看一遍。它的大部分吧。不过这一来就会使你感到愤怒,不管这作品多么伟大。”
“是啊,我们有幸能有机会第一次读到它,也许还会有更好的译本吧。”
“你可别让这种想法诱惑你,海姆。”
“我不会。我只是试着看下去,在你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看进去,这样你越看就越会发现它意味深长。”
“唔,我以让的威士忌向你表示支持,”埃文说。
“他这样做会碰到麻烦的,”我说。
“他已经碰到麻烦了,”埃文说。
“怎么回事?”
“他们眼下正在更换资方,”埃文说。“新的老板们想招徕一批愿意花钱的新顾客,因此打算添设一个美国式的酒吧。侍者都要穿上白色上衣,海姆,并且命令他们思想上准备要剃去小胡子。”
“他们不能对安德烈和让这样做。”
“他们应该是办不到的,但他们还是会这样干的。”
“让一向蓄着小胡子。那是龙骑兵的小胡子。他在骑兵团服役过。”
“他就要不得不把它剃掉了。”
我喝下了杯里剩下的威士忌。
“再来一杯威士忌,先生?”让问道。“希普曼先生,来一杯威士忌?”他那浓密的两端下垂的小胡子是他瘦削而和善的面孔的一个组成部分,光秃的头顶在一绺绺平滑地横贴在上面的头发下闪闪发亮。
“别这么干了,让,”我说。“别冒险啦。”
“没险可冒啊,”他对我们悄声说。“现在一片混乱。很多人要辞职不干了。就这样吧,先生们,”他大声说。他走进咖啡馆,端了一瓶威士忌、两只大玻璃杯、两只标有十法郎的金边碟子和一只矿泉水瓶走出来。
“不要,让,”我说。
他把玻璃杯放在碟子上,把威士忌斟了几乎满满的两杯,然后带着剩有余酒的瓶子回进咖啡馆。埃文和我往杯子里喷了一点矿泉水。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认识让,真是一件幸事,”埃文说。“要不然他可能喝得醉死。”
“我们怎么解决这两大杯酒?”
“把它们喝了,”埃文说。“这是一种抗议。对抗雇主的直接行动。”
接下来的星期一早晨我去丁香园写作,安德烈给我送来一杯牛肉汁,那是一杯兑了水的保卫尔牌浓缩牛肉汁。他长得矮小,金发碧眼,原来蓄着粗短的上髭的嘴唇,现在光秃秃的像牧师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美国酒吧招待的白色上衣。
“让在哪儿?”
“他不到明天不会来上班。”
“他怎么样?”
“要他搞通思想得花长一点的时间。整个大战期间他都在一个配备重武器的骑兵团里。他获得了战斗十字勋章和军功勋章。”
“我不知道他原来负过重伤。”
“不。他当然负过伤,可他得的是另一种军功章。是嘉奖英勇行为的。”
“请转告他我向他问好。”
“那当然,”安德烈说。“我希望他不用花太长时间就能自己搞通思想。”
“请你也向他转达希普曼先生的问好。”
“希普曼先生正跟他在一起,”安德烈说。“他们在一起搞园艺工作呢。”
注释
〔1〕 指美国小说家斯蒂芬·克兰(Stephen Crane,1871—1900)的代表作《红色英勇勋章》。他的确从未经历过战争,但他把一个初次上战场的士兵在战火纷飞的环境中的反应写得淋漓尽致,被誉为战争小说中的杰作。
〔2〕 布雷迪(Mathew B. Brady,约1823—1896),美国摄影师,早年专门拍摄包括美国总统的名人像,在美国内战期间,雇用20多名摄影师,分头拍摄各战区的实况。
〔3〕 希普曼(Evan Shipman,1904—1957),美国作家,1933年曾在基威斯特岛担任过海明威大儿子约翰的家庭教师,在西班牙内战中受过伤,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任军士。发表过一部诗集及一部写赛马的短篇小说集《可自由参加的竞赛》(1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