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译本译者序

每次完成一篇作品,我都会觉得震惊,震惊且沮丧。我的完美主义天性妨碍我去完成它,甚至从一开始就在妨碍我写作。然而,我竟然分了神,并开始写作。我能完成并不是意志力在起作用,而是意志力在缴械投降。我动手去写是因为没有力量去思想,我写完是因为没有勇气去放弃。这本书代表着我的怯懦。(第152篇)

费尔南多·安多尼奥·诺盖拉·佩索阿(1888-1935年)生于里斯本。成年后,佩索阿很少离开这座城市,直至去世。但他曾在英属的南非德班城度过九年的童年生活。他的继父是葡萄牙派驻此地的外交官。佩索阿五岁时,他的生父死于肺结核。佩索阿长成为一名羞涩、想象力极为丰富的男孩,一名才华横溢的学生。过完十七岁生日不久,佩索阿回国进入里斯本大学。因更喜欢在国家图书馆自学,佩索阿很快辍学。在图书馆,为补充和扩展所受的传统的英文教育,他系统地阅读哲学、历史、社会学、文学(特别是葡萄牙文)领域的主要作品。在这期间,他创作了大量的英文诗和散文,到1910年为止,他也大量地用葡萄牙文写作。1912年,他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文学评论随笔。1913年,他的第一篇富有创造力的散文(《不安之书》的一段文章)发表。1914年,他的第一组诗歌发表。

佩索阿有时和亲戚们住在一起,有时租房子住,他偶尔做翻译,用英文和法文为在海外经商的葡萄牙公司草拟书信,以此来维持生活。尽管他天性孤独,生活中社交有限,几乎没有爱情,可他仍是1910年以来葡萄牙现代主义运动的活跃领袖。他创立了自己的乐章,例如受立体主义启发的“交叉主义”和尖锐的、类似未来主义的“感觉主义”。尽管佩索阿不受关注,但他通过作品和诸多引人注目的文学人物的对话来施加影响。在里斯本,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和诗人,他因定期在一些杂志发表作品而受到尊敬。几本杂志还因他之助而得以经营下去。可他的文学天才在他去世前很大程度上并不为人所知。然而,佩索阿认识到自己的天赋,他为写作而活。尽管不急于出版,但他有着出版葡萄牙文和英文版本全集的宏大计划,他最大程度地坚持他的写作。

佩索阿的遗稿包括一大箱诗歌、散文、戏剧、哲学、文学评论、翻译作品、语言理论、政治评论、占星术以及混杂的其他文章,各种打印、手写或葡萄牙文、英文、法文的晦涩难懂的涂鸦之作。他的作品写在笔记本上、活页上、信封的背面、广告和传单上、来自他谋职的公司以及频繁光顾的咖啡馆的信笺上、信封上、碎纸屑上、早期课本的空白处。为调和这种混乱,他用了许多笔名。这是他童年时开始养成的一种习惯——或者是强迫症。他把最重要的人物角色称作“异名者”,他们有自己的传记、体格、个性、政治观点、宗教态度和文学追求(见《异名表》,505页第九行)。

佩索阿的葡萄牙文作品中,最著名的作品主要出自那三位异名诗人——阿尔伯特·卡埃罗、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普斯——以及“半异名者”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之手,而他的大量英文诗和英文散文主要由“异名者”亚历山大·舍奇和查尔斯·罗伯特·艾侬所写,他的法文作品的作者则是孤独的让·瑟尔。他的其他密友还包括翻译、短篇小说作家、英国文学评论家、占星家、哲学家和自杀的忧郁贵族。他的众多异名中,甚至还包括一个女性身份:饱受相思之苦的驼背无助的玛丽亚·若泽。世纪之交,佩索阿去世六十五年后,研究者们仍然没能完全廓清他的浩瀚文字世界,他的很多重要作品仍然有待进一步出版。

“严格地说,费迪南德·佩索阿并不存在。”阿尔瓦罗·德·坎普斯这样说道,佩索阿为了避免给现实生活带来麻烦,虚构了坎普斯这个人物。为了避免在组织和出版他的大部分散文时出现麻烦,佩索阿虚构了《不安之书》,它从来就不存在,严格地说,永远也不会存在。我们在此读到的不是这本书,而是对它的颠覆和否定:书的作料随着食谱不断变化,一本书的胚芽突变,长出奇怪的繁茂分枝,建造一本书,有房间和窗户,却没有平面图和地板,一本纲要,里面许多书可能存在,可能已被毁坏。这些纸页里记载的是一种反文学,一种原创,一个痛苦灵魂的文字扫描。

早在解构主义者开始猛烈抨击观念的大厦(它庇护我们信奉的笛卡尔哲学“感觉的人格同一性”)时,佩索阿就已进行了自我解构,并且没有做出任何抨击。佩索阿从不打算毁灭自我或毁灭任何事物。他没有像德里达1一样,抨击语言具有解释力的假设,也没有像福柯2一样,打破历史和我们的思维系统。他只是对镜自视,去看我们所有人: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几个,是一些,是极大数量的自我。所以,那个鄙视周遭的自我,不同于那个在周遭中受难或自得其乐的自我。我们的存在是一块辽阔的殖民地,有不同种类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和感知。(第396篇)

对于佩索阿而言,“我思故我在”的问题并非出在哲学原理上,而出在语法的主语上。“我思考了什么?我不过是想起了如此多的事物!”“异名者”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在《烟草店》里这样喊道。那些数不清的想法和各种潜在的自我并没有暗示一个一元化的我。异名不仅仅是一种文学手法,更是佩索阿——在缺乏稳定性和中心的自我意识里——存在的方式。实际上,“我思故我在”也正是佩索阿所说的。即便这种自我肯定的方式也变化不定,因为在满怀疑问和客观超然的时刻,佩索阿内省时不无惊恐地默念:“他们思,故他们在。”

疑惑和犹豫是一对荒谬的双能量,支配着佩索阿的内心世界,为《不安之书》提供了素材,是它的零碎地图。佩索阿在写给一位名叫阿尔曼多·科尔特斯·罗德里格斯的诗人朋友的一封信(1914年11月19日)里,解释了他和他的书中存在的问题:“与我的意愿相反,我的心态迫使我为《不安之书》努力写作。可写出来全是片断,片断,片断。”而在之前的一个月,他在写给那位诗人的另一封信里提到,“深切而平静的忧愁”使他只能写一些“琐事”和“《不安之书》的零碎片断”。就这一点来说,由于总是写些片断,作者和他的书永远忠实于他们的法则。如果佩索阿将自己分裂成无数文学角色,这些角色互相矛盾,甚至自相矛盾,那么《不安之书》同样是一本无限裂变下去的书,先是这本书,后又变成那本书,先是被这个声音讲述,后又被那个声音讲述,然后是另一个声音,其他声音,一切纷乱繁杂,变幻无常,像佩索阿坐在咖啡馆或窗边观看生活的流逝时,指间升腾起的缭绕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