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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傍晚,妈妈时间。不管我多么希望不是,最后她总是会想办法找上我。我叹口气,关掉收音机,知道现在必须等到星期天的重播,才会知道埃迪·格兰迪的苹果酒是否发酵成功。我心头闪过一丝急切的乐观。要是我不用跟她讲话呢?要是我可以跟别人讲话,任何人都好?
“哈啰?”我说。
“噢,哈啰小妞,是我。今天天气好到爆,是吧?”
我母亲会被送进收容机构,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基于她所犯下的罪行,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可是她偶尔会用监禁时的口音及行话,频率高到没必要。我想这能够帮她讨好那些同伴,或许还能讨好那里的工作人员,也可能只是为了自娱。她对口音很在行,不过话说回来,她本来就多才多艺。我准备鼓起勇气面对这场对话、面对她,我总是得这样。她是个令人畏惧的敌手。也许这样很鲁莽,不过我抢先出招。
“我知道才一个星期,可是从我们上次讲话以来,感觉已经过了好久,妈妈。我工作一直很忙,而且——”
她打了岔,这次态度倒还友善,换了口音,好跟我相称。就是那个声音,我从童年以来一直记得,依然会在噩梦中听见。
“我懂你的意思,亲爱的。”她说得很急,“唉,我没办法讲太久。跟我说说你这周过得怎样,都干吗了?”
我和她说我去听演唱会,提到公司的欢送会,其他的一概没说。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会渐渐浮现熟悉的恐惧。我一直很期待分享自己的消息,像狗捡回身中数枪的鸟禽猎物,丢在她脚边。此刻我摆脱不了这个念头:她会捡起来,以残酷的平静态度,把它撕成碎片。
“噢,演唱会啊,听起来很棒啊——我一直很喜欢音乐。这边偶尔会用演出招待我们,你知道吧;几个伙伴如果有心情,还会在娱乐室里面合唱一段呢,还算……蛮有看头的。”
她顿住,接着我听到她对某人咆哮。
“靠,乔迪——我在和我家姑娘讲话,才不会为了你这个小贱人,缩短这通电话。”一阵停顿,“不行,现在给我滚。”她清清喉咙。
“抱歉了,亲爱的,大家都知道她是‘毒虫’——她跟她一样有毒瘾的朋友,在药妆店偷香水的时候被逮到了。是碧昂丝推出的午夜热潮香水,你相信这种事吗?”她再次压低嗓门,“我们在这里谈的不是什么犯罪首脑,亲爱的——我想莫里亚蒂教授[5]暂时可以放心了。”
她笑了,像鸡尾酒会上的清脆笑声,是诺埃尔·科沃德[6]的角色在长满紫藤的露台上享受有趣的机智对话时,所发出的那种轻盈嘹亮的声音。我试着带动对话。
“所以……你好吗,妈妈?”
“棒极了,亲爱的,棒极了,我在做手工艺——某个善良的女士在教我怎么在抱枕上刺绣。她们愿意花时间当义工,很贴心,不是吗?”我想到妈妈拿着又长又尖的针,我的脊椎不禁蹿过一阵寒流。
“不过我的事情说够了。”她说,嗓音变得尖锐刚硬,“我想听听你的事,你这个周末有什么计划?也许出去跳跳舞?有没有仰慕者约你出去啊?”
语气如此恶毒,我尽量不予理会。
“我为了一项计划在做研究,妈妈。”
她的呼吸加快:“是吗?什么样的研究?研究东西,还是人?”
我忍不住告诉她了。
“人,妈妈。”我说。
她把声音放得如此之轻,几乎听不见。
“啊,所以猎物出笼了吗?说来听听……”她说,“我洗耳恭听啊,亲爱的。”
“真的还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妈妈。”我边说边看表,“我只是恰好遇到不错……的人……想多知道一点……那个人的事。”我必须先把事情修饰好,臻于完美之后,才能鼓起勇气和她分享我闪亮的新宝物,放在她面前等她赞同。同时,让我逃开吧,让对话结束吧,拜托。
“好棒啊!我等着你定期和我报告计划的进度,艾莉诺。”她爽朗地说,“你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找到特别的人、合适的人。我们聊了这些年下来,我一直有种印象,就是你生活中没有重要伴侣,感觉你就是错过了什么。你开始找……另一半,是很好的事。一个好麻吉[7]。”她静静笑着。
“我不寂寞啊,妈妈。”我说,表示抗议,“我自己就过得很好,一直都是。”
“好了,你不算一直都自己过吧?”她说,声音狡猾安静。我觉得汗水攀住我的颈背,潮湿了我的头发。“不过,如果为了安心过夜,你想怎么对自己说都随你,亲爱的。”她边笑边说。她有种自娱的本领,虽然她让身边的人笑不出来。“你永远都可以找我谈,你知道的,不管要谈任何事情或任何人。”她叹气,“我真的很喜欢听到你的消息,亲爱的……你当然不会了解,可是母女的羁绊是……怎么形容才好呢……是打不破的。是这样的,我们两人永远相连——我血管里的鲜血,也同样在你的血管里流淌。你以前在我的身体里生长,你的牙齿、舌头、脖子都是从我的细胞和基因来的。谁晓得我留了什么小惊喜在你的体内生长?谁晓得我启动了什么密码?乳癌,还是阿尔茨海默病?你等着看吧。在那几个月里,你在我体内发酵,美好而舒适,艾莉诺。不管你多么想要抛开这个事实,你都没办法,亲爱的,你就是没办法。要毁掉那么强大的羁绊,是不可能的事。”
“你说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妈妈。”我静静地说。我好大的胆子,但我不知道这份勇气打哪儿来的。血液在我的身体内猛烈流窜,我的双手发抖。
依她的反应看来,我仿佛什么也没说。
“好了,咱们保持联系吧,嗯?你继续进行你的小计划,下星期同一时间再聊喽?说定了。得走了——拜!”
直到空气陷入死寂,我才注意到自己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