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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星期过去了,与玛丽亚·邓波儿的会谈自然而然地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尽管寒风呼啸,出门走走还是不错,我决定步行而不搭公交车,享受残余的阳光。有不少人和我所见略同。能够成为群体里的一员,感觉不错,融入人群让我略感愉悦。有个男人带着一条非常迷人的小狗,坐在人行道上,我投了二十便士到他的纸杯里。我在连锁面包店买了个糖霜卡仕达甜甜圈,边走边吃。我对着一个长相奇丑无比的婴儿微笑,他坐在俗气的推车里对着我摇拳。注意到细节,这样不错。生活的细小切片——林林总总加起来,可以帮助你觉得自己是人类整体的一小块、一小片,不管多微小,都能帮着填满某个空间。我等着信号灯变色时,就在想这件事。有人轻拍我的手臂,我猛吃一惊。
“艾莉诺!”是劳拉,一如平常亮丽到夸张,在塞米的葬礼之后就没再见过她。
“噢,哈啰。”我说,“都好吗?很抱歉我在你父亲的葬礼上没和你说上话。”
她笑了。“不用担心,艾莉诺——雷解释说,你那天喝得有点醉。”她说。
我觉得自己脸一红,垂眼望着人行道,那天下午我是喝了不少伏特加。
她轻轻捶了我手臂一下。“别傻了,那就是葬礼的目的啊,不是吗?喝点酒、叙叙旧啊。”她含笑说道。
我耸耸肩,依然撇开目光。
“你头发看起来不错哟。”她爽朗地说。
我点点头,抬头望着她描了眼线的眼睛。
“其实有好几个人都讲到了我的发型。”我说,稍微有点自信,“所以我想你一定弄得很棒。”
“啊,听到你这样说真好。”她说,“你随时都可以到发廊来,知道吧——我永远都会帮你安插时间,艾莉诺,你对我爸很好。”
“是他对我很好。”我说,“你有这样讨人喜欢的父亲,真幸运。”
泪水涌上她的眼眶,但她把泪水眨掉,她沿着上眼皮粘贴的巨大假睫毛肯定发挥了效用。人行横道的信号灯开始闪动。
“雷蒙提过你们两个有多喜欢他。”她静静地说,接着看看手表,“噢,天啊,抱歉,我得走了,艾莉诺,我计时停车,你也知道如果超过一分钟,那些收费员会怎样。”
我完全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可是我听听就算了。
“其实我这个周末会和雷蒙碰面。”她边说边碰我的手臂,“他人真的蛮好的,对吧?一开始我没注意到他,可是一旦认识他……”她再次微笑,“总之,星期六我会告诉他,你问起了他。”她说。
“不需要。”我说,突然有点生气,“我最近才和雷蒙吃过午饭。我们现在碰到还真不是时候,要不然我就可以告诉他,你问起了他。”
她盯着我。“我没有……我是说,我不知道你们交情这么好。”她说。
“我们每星期都一起吃中饭。”我说。
“啊,嗯——午餐啊。”她说,不知怎的,神情更愉快,“嗯,我真得走了,很高兴见到你,艾莉诺!”
我举手挥别。她踩着那样的鞋跟,跑起来动作竟然这么灵活,真不可思议。我替她的脚踝担心,运气不错的是,她的脚踝是偏粗的那种。
玛丽亚·邓波儿今天穿着黄色紧身裤,搭配紫色踝靴。我注意到,运动型的小腿穿黄色紧身裤并不好看。
“艾莉诺,我在想,我们的话题能不能再回到你母亲身上?也许有什么是我们可以——”
“不要。”我说。接着更长时间的沉默。
“好,好,没问题,那你能不能跟我说点你父亲的事?到目前为止,你其实都还没提过他。”
“我没有父亲。”我说。更长时间糟糕的沉默。真烦,但到了最后,她拒绝开口的方式还真的起了效用。这份安静持续了好久,最后我再也受不了。
“妈妈告诉我,她……我假定她是……嗯,我还小的时候,她没直接跟我说过,但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她是受害者……遭到了性侵。”我有失优雅地说。没有回应。“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没见过他。”我说。
她在笔记本里写着,然后抬起头:“艾莉诺,你是否曾希望生活里有个父亲或是扮演父亲角色的人?那是不是你想念的事情?”
我盯着双手。这些事情原本被藏了起来,好端端的,现在却被拖出来检视、被迫公开谈论,真是吃力。
“人对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是不会想念的。”我终于开口,我曾经在某个地方读过这句话,听起来应该所言不假,“我从记事以来,就一直只有我……和她。没有别人可以一起玩一起聊天,没有同享的童年回忆。不过我想,那种状况也不算很不寻常,毕竟对我也没什么坏处。”
我可以感觉到,那些字眼对我的腹部造成冲击,又酸又苦,在里面回旋。
她又在笔记本里写字,并未抬头:“你母亲有没有谈过那次侵犯?她认识侵犯她的人吗?”
“我第一天来这里就说得很明白,我不想谈她的事。”我说。
她柔声说:“当然了,别担心。如果你不想谈,我们就不谈她,艾莉诺。我只是因为你父亲,才问起她的,我想多知道一些他的事,还有你对他的感觉,只是这样。”
我想了想说:“其实我对他没有任何感觉,玛丽亚。”
“你有没有考虑过要找他?”她说。
“强奸犯吗?我为何会想找他啊?”我说。
“女儿和父亲的关系,有时候会影响到她后续与男人之间的关系。艾莉诺,你对这点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思索:“嗯,妈妈对男人不是特别有兴趣,不过话说回来,她对谁其实都没兴趣。她觉得大多数人都配不上我们,不论性别。”
“什么意思?”玛丽亚问。
看吧,即使我明言禁止“妈妈”这个话题,到头来还是在谈。不过,我非常诧异地发现,自己开始喜欢这种主导谈话的感觉,喜欢享有邓波儿医生全然的注意力。也许是因为不用眼神接触,感觉很放松,仿佛自言自语。
“重点是,”我说,“她只希望我们和不错的人、恰当的人来往——她常常把这件事挂在嘴上。她总是坚持要我们说话客气,行为端庄有礼……她要我们练习发音说话,一天至少一个小时。我们说错话、做错事的时候,她会用——这么说好了,她会用某种相当直接的方式来纠正我们,这种事几乎时时都会发生。”
玛丽亚点点头,示意我应该继续说。
“她说,我们都值得拥有最棒的,即使经济吃紧,我们永远都应该有合宜的举止,几乎像是以为我们是流离失所的贵族……而我们的大家长是被废黜的沙皇、被推翻的君王之类的。我很努力要表现得体,但我的模样与举止却从未达到她的期望,然后她就会很不高兴,非常生气。你要知道,不只是对我。对她来说,没有人够好。她总是告诉我们,我们必须留意够好的人。”我摇摇头,“我想,那就是我最后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我说,“我拼命想找到那样一个人,结果一时昏了头,搞砸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