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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雷蒙坚持要在咨询室外头碰面,带我去喝咖啡。我看着他漫步走向我。他有专属的弹跳步伐,我现在几乎觉得很亲切——如果他跟正常男人那样走路,我肯定认不出他来。他将双手插在低腰牛仔裤口袋中,头上戴着尺寸过大的奇怪毛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那就像十九世纪童话插图里德国精灵会戴的那种帽子,可能是某个恶待孩子的烘焙师傅受到了妖精的惩罚,但我还蛮喜欢的。

“还好吗?”他说,“我过来的路上差点冷到爆。”他掬起双手频频呵气。

“今天的确蛮冷的。”我附和,“不过,出了太阳很棒。”

他对我微笑:“是啊,艾莉诺。”

我谢谢他抽空过来找我,他这样做人真好,我也对他这么说。

“胡说什么,艾莉诺。”他边说边捻熄了烟,“有个借口休半天假也好。总之,可以和某人聊聊软件授权及Windows10以外的事很不错。”

“但你明明很爱聊软件的事情啊,雷蒙。”我哼哼鼻子说,然后用手肘推推他的肋骨,动作很轻、很勇敢。他笑了,推了回来。

“我承认,O小姐。”他说。

我们走进连锁咖啡馆的分店,我在城里见过不少家。我们排队等候,我点了杯榛果糖浆跟鲜奶油加量的摩卡。那个年轻人问我叫什么。

“你为什么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困惑地说。

“我们会写在杯子上,”他说,“这样就不会把饮料搞混。”

真荒谬。

“到目前为止,我从没听过有人和我点一模一样的饮料。”我坚定地说,“我确定等时候到了,我绝对可以认出自己选的饮料。”

他盯着我,笔悬在半空。“我必须在杯子上写你的名字。”他重复道,语气坚定却单一。穿制服的人往往都有这种状况。

“我必须保有一点隐私,不在咖啡馆里向大家公布姓名。”我一样坚定。

队伍更远后面有人啧啧表示不以为然,我听到另外有人嘀咕疑似“见鬼了”这样的话,看来我们陷入了僵局。

“好啦,好啦。”我说,“我叫艾莉诺·奥利芬特小姐。”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就写,呃,艾莉。”他边说边疾笔写着。雷蒙默默不语,但我感觉到他宽阔的肩膀和走样的身体因为笑而颤抖,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我姓劳伍。”雷蒙说,然后拼了他的名字。

我们领了饮料(过程中顺畅无误)之后,坐在窗边的位置,看着路过的行人。雷蒙将三个糖包搅入自己的美式咖啡里,我压抑着自己建议他做出更健康选择的冲动。

“所以,”在我认定是一阵自在的沉默之后,他说,“今天进行得怎样?”

我点点头。“还可以啦,其实。”我说。他仔细地瞅着我。

“你好像哭过。”他说。

“是啊。”我告诉他,“可是没事,讲起自己过世的妹妹,哭是很正常的。”

雷蒙的脸因为震惊而扭曲。

“她在房子失火的时候死了,是妈妈刻意放的火。我们不该活下来的,可是不知怎的我幸存了下来,但我的小妹却丧生了。”我说。在说这些字眼的时候,我的语气平静得出奇。我讲完的时候,撇开视线,心知雷蒙在消化这项信息时,表情会浮现我还没准备好要重温的情绪。他准备说话,但一时开不了口。

“我懂。”我平静地说,给他一分钟平复情绪。对任何人来说,这都算是大量的信息,毕竟我就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去消化。我和他多说了一些玛莉安的遭遇,还有妈妈做过的事情。

“既然我终于能够谈谈妈妈对我及玛莉安做过的事,我就不能让她继续留在我的人生里,我必须摆脱她。”

他点点头:“那是不是表示你要……”

“对。”我说,“下星期三我和她通话时,就会跟她说,我们之间完了,永远切断联系的时间到了。”

雷蒙点点头,几乎赞同。我觉得相当平静,对于怎么前进很有把握,这倒是相当新颖的感触。

“我还有其他事得做,我必须查出当时我出了什么事,查出我们出了什么事。我记得一些细节,可是现在我需要知道全貌。”我清清喉咙,“所以,雷蒙,你愿意帮我吗?帮我查出发生过的事,查查那场火灾。”我说,没有看他,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拜托……”

我向来厌恶开口求助,我和玛丽亚说过。“到目前为止,求助对你来说成效如何呢?”她当时这么说。我不喜欢她有点意有所指的语气,但她说得没错。不过,那不表示开口求助是件轻松的事。

“当然,艾莉诺。”他说,“我什么忙都愿意帮,只要你准备好就行。不管你需要什么,我都帮。”他握住我的双手,温柔地捏了捏。

“谢谢你。”我静静地说,松了口气,心生感激。

“你在做的事情,我觉得很了不起,艾莉诺。”他看着我说。

这是我的感受:他的手搭在我手上的温暖、笑容里的真诚,以及对某种事情开展的温柔热气,就像花儿见到晨间阳光时绽放开来。我知道什么正在发生。那是我内心不带伤疤的那部分,大小恰恰可以容纳一点柔情,里头还剩一个微小的空间。

“雷蒙,”我说,“你不知道有了一个朋友,一个真心关怀我的朋友,对我来说意义有多重大。你拯救了我的人生。”我低语,害怕泪水可能会涌现,就在咖啡厅这里,害得我们两个都难为情。从我开始比较常在公共场所哭泣以来,似乎可以不假思索就落泪。

雷蒙把我的手捏得更紧了,我有股想将手猛地抽开、藏在身后的冲动,但我抗拒着这股冲动并且胜出了。

“艾莉诺,不用谢我。要是你,你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对吧?”

我点点头。令我讶异的是,我明白他说得没错。

“我记得头一次见到你,”他摇着脑袋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疯了。”

“我的确疯了啊。”我说,讶异他竟然不做此想,我这辈子大家都这么对我说。

“才怪,才没有。”他带着笑容说,“哎,是啦,你是有点疯疯癫癫的,不过是好的那一种。你会逗我笑,艾莉诺。你一点都不在乎那些蠢事——装酷啦、办公室政治学,或者大家应该在乎的那些蠢事。你只照自己的意思,对吧?”

我现在在哭——避也避不了。“雷蒙,你很卑鄙耶。”我说,“害我烟熏妆都糊了。”我说的时候很心烦,但接着开始咯咯发笑。他也笑了出来。他把咖啡馆的劣质纸巾递给我,我抹掉深色的残妆。

“你不化眼妆比较好看。”他说。

喝完咖啡之后,我们走向那个交会点,我们会在那里分头去找各自的公交车站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