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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一个人安静地度过假期时光。毕竟,已经尝试过接触人类,但是遭遇了惊人的失败。我理性地分析后得出结论,躲避任何可能让我难过或威胁我安全的人类,是唯一可以保护我仅剩的尊严并让我享受为时不多的旅行时光的办法。
可是我的计划被汤姆反复的电话粗鲁地打断了(我确实关掉了铃声,但嗡嗡的震动抑或是半夜闪动的屏幕并不是我能及时阻止的。他大费周章地电话追踪我,声势浩大精力充沛,多年来也没见他对我们婚姻中的许多事情如此上心过。就连预算、支出都不能时时坚守,公寓的东西坏了也不积极修理,婚姻关系中的种种方面也不能尽心经营)。七个电话以后,我意识到他并不打算让我安宁睡觉,于是和夏洛共进晚餐后的那个夜晚,我终于接听了电话。
“丽比,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汤姆问。
“天哪,我不知道,汤姆。”
“告诉她你错了,你个笨蛋。”奥莱利的嘘声从后面传来。
“搞什么,奥莱利为什么在听我俩的通话?”我说。
“丽——”汤姆说。
“你听着,既然有种破坏我们的婚姻,就要有种接受后果。”
“但我说了不想破坏我们的婚姻。”
“他爱你,丽比!”奥莱利说。
“你是我的死党。”汤姆说。
“我以为我是你的死党!”奥莱利一定气坏了。显然汤姆被迫降低了自己的酒水档次,因为奥莱利在提供庇护住所。
“不,汤姆,我确认我不是。死党之间分享彼此的秘密。”我说,而此时,即便想忽略自己的眼球,泪水已然不幸地滴落下来。
“我很抱歉,丽比。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他确实没有,丽比!”奥莱利在远处大喊。
“你闭嘴,麦克。”洁西说。
“我不在乎你抱歉与否,汤姆。这丝毫没有用。请你别再给我打电话,除非你能借一辆时光机车及时回到过去,解除我们的所有关系。现在,离我远点。”我说完,挂断电话。
于是我独自到海边散步,想尽快摆脱掉汤姆带来的负能量。“你比现在的你要强大,你比现在的你更美好。”我告诉自己。但这只会让我想起汤姆锻炼心理暗示的那段时期,那时他读了一摞又一摞的自助书籍,试图从实习生的状态一跃获得正式的工作机会。后来我又回想此事,其实他的正面自我暗示和获得工作机会之间并没有实质的联系。
他已经自欺欺人多久了?我获知癌症诊断的当天清晨,他亲吻我醒来,告诉我他爱我。(只要想到这里我就又忍不住哭起来。他是否察觉很快就要告诉我真相?他的爱其实就是裹挟在长期和一个人共同生活产生的依恋之中的负罪感?)整件事都迷惘得令人难以想象。保罗小时候喜欢卡车、玩具枪和足球,都是典型的男孩会喜欢的事物。可是还没等我们度过幼儿园的第一个月,他竟然满怀自豪地告诉父母,他想嫁给迈克尔·杰克逊。我们是宗教家庭——周日去教堂,饭前做祷告,一起背诵大篇的《圣经》经文——虽然我们周围的人都谴责同性恋,但我父母从来不曾试图说服保罗他的想法是错的。因而他也未尝隐瞒真实的自己。所以,“谁谁后来出柜了”这样的事对我们来说好像只存在于电视中。
更甚的是,汤姆的父亲是个唠叨的酒鬼,喜欢对各种成人的情感道德话题评头论足,汤姆却在很多方面藐视他父亲——比方说,冷静的举止,大城市的生活方式,对美丽事物的追求,对酒精的憎恶——以至于我以为汤姆根本不需要隐瞒自己的某种内在天性。
虽然在电话里没给他留情面,但我有点替他难过。确实为我们俩感到难过。假如这一切发生在别的某个时候,也许我们能够共同努力以一种健康理性的方式来处理——当然不是说我想把他变回异性恋者,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可能等不及看到他的性取向重新编程,就已经见到母亲在密歇根大道骑着独角兽漫步了。但我并不想恨他,我想安慰他,就像当初他的毕业典礼被他酩酊大醉的父亲搅黄时,就像他第一份研究生工作因为最初三周糟糕的表现而被开除时那样安慰他。
纠正一点:我希望自己能去安慰他。
抑或,这种想法来自那个已经逝去的丽比的幽灵,她想欺骗现在的丽比,她是那么强大,正如她在我生活的方方面面渗透她的意识与思想。
往回走时拉吉打来电话:“你肯定不敢相信!”
“是吗?”
“公寓有三个买家出价了。”
我微笑,心想,老天果真欠我的。“都有谁?”
“两对夫妻,一个单亲妈妈。”
“太好了。咱们选单亲妈妈。”
“你不关心他们的报价具体是多少吗?单亲妈妈的报价最低。”
“准备文件吧。”
“你说了算。”他说,但我知道他肯定不高兴。
“我给你增加佣金额到百分之七。”
拉吉嘴里咕哝着。
“八。”
“成交。”
回到小屋时,我发现门上有张字条,是米拉格罗斯留的。上面写着:“西班牙语,下午六点?”鸡尾酒时间可是非常好的时段,虽然我信誓旦旦地说想要度假隐居,但其实我挺想学西班牙语的。至少米拉格罗斯不会因为她并不了解的癌症而训导我。
当我按时来到她的露台,发现她又有访客,这回是一位年轻女子,膝头坐着一个小女孩,女子扶着她轻轻摇晃着。
“谢谢,米拉格罗斯。”女子说着将手伸进口袋里。
米拉格罗斯摆摆手,示意女子不用掏钱。“没什么,没什么。”她坚持道,女子与她拥抱后离开了,小女孩跟在身后。
“我刚给维琪看了手相。”米拉格罗斯解释道。她拍了拍女子和她女儿刚才坐的地方,“来,坐这里吧。”
我试探性地照做了。
“现在把你的手掌给我。”
“我们的西班牙语课呢?”
“马上就开始。现在,让我看看。”她说。然后拉过我的胳膊,展开我紧握的拳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握得那么紧。她观察我的掌心有一分钟左右,然后用一根手指锁定离我拇指最近的那条纹路。“Estaes——意思是英语里的‘这是’。”
“Estaes。”我重复道。
“很好!”她热情洋溢地说,“这是你的生命线,姑娘。”
“好吧。”我迟疑地说。
“Vida,生命,”她重复道,“试着说一下。”
“Vee-da。”
“对。”她说。
“对。”我说。
“不,”她大笑道,“我在跟我自己说呢。我是想告诉你,你有一条很好、很强壮的生命线。像我的一样。”她说着,举起自己的手掌好让我看清楚贯穿她手掌上迷宫般皱纹里的一条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