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星期六,我们沿着高速公路从奥林匹亚开车前往桑塔利亚,去外公外婆家。他们住的地方距离我们在奥林匹亚的家大约二十六分钟车程。一路上,我一直看着窗外,观察每一棵从没见过的树。

我只有在树上,或者被妈妈抚摸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完全的平静。爸爸几乎从未抚摸过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抚摸我的那几次,我并没有咬他。有一次,妈妈抚摸我的时候我咬了她一口,只是为了看看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结果,她一个星期没再抚摸我,我只好发誓再也不咬她了。可我从来没咬过爸爸。

我在心里想着妈妈,想着肩膀上的皮肤被她抚摸的感觉。虽然我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在观察她,其实我只是在看她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偶尔看一眼她的胸口和肩膀,还有垂在肩上的头发。她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里面混杂着一些灰发。人上了年纪就会长出灰色的头发,树上了年纪却不会长出灰色的叶片,这让我觉得很有趣。

我没有抚摸妈妈,尽管我觉得她可能也会喜欢我这样做。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平静,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感受,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问她,迈克舅舅会不会去桑塔利亚的外公外婆家,她回答说:“不会,没有人邀请他。请你别再问了。”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天空就会被雾气笼罩,周身的空气都是潮湿的。妈妈打开了雨刮器,刮走凝聚在挡风玻璃上的水雾,但这其实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下雨。如果你走到车外,身体只会慢慢变潮,要过好几个小时才会湿透。

我之所以要解释这一点,只是因为看见许多人写道:太平洋西北岸的普吉特湾地区雨水丰沛。但严格来讲,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这里并没有大量的雨水,降水量一直保持在非常低的水平,就好像我们一年中有九个月都住在一片湿漉漉的云彩里一样。

身处这片朦胧的水雾中,透过车窗朝外看去,高速公路两旁的树宛如一块块巨大的绿色积木,高高戳向天空,尖端隐没在云朵中,似乎是一个庞大的生命体。有趣的是,虽然我明确知道那些全是树,很多很多的树,却并没有想爬上去的冲动。只有在看见一棵孤零零的,或是与众不同的树时,我才会产生那种冲动。比如,当我看见后院里的大叶枫时,还有,第一次看见鹰树那高耸入云的躯干、那孑然独立于整个LBA树林的身影时。

所以,尽管我很享受眼前的一片葱茏,并且明知那些全是树,却没有非要从车里跳出去把每一棵树都爬个遍的渴望。因为这时,它们在我眼中并不是一棵棵独立的树。

多数人在看待人类的时候却恰好相反,这么一想,就会觉得相当有趣。我们都被要求把对方看作个体,每遇见一个人都应把他当成独立的个体来对待。他们甚至要我知道每个人的名字!大多数时候,我是做不到的,我甚至连他们的脸和声音都分不清楚。

如今,我在对付人类方面有了一些经验,也开始试图去跟更多的人交流。我发现,他们就像这片雾气中的树林——彼此紧密相连,每个人都是这个生态系统中的一部分。

我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正从大腿上缓缓抬起,嘴里开始发出声响——一种漫不经心的哼哼声。每回我有新发现的时候都会出现这种情况。而这就是我的新发现:我们并非真的——或仅仅是独立的个体。在我看来,我们似乎更像是一片白杨树林,在地底下紧密相连,必须依赖彼此才能生存,才能获得在这个世界上旺盛生长的能力。

可就算清楚这一点,我还是不懂该如何与其他人创建联系,要在乎别人对我来说很困难。不过我认为,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很有用的——我们就像树一样,一直通过根系彼此相连、彼此触碰,即便我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些联系与触碰的存在。这是我的新发现。

终于,我们下了高速,慢慢地驶入桑塔利亚。这里的树并不是一片整齐划一的树林。我正在努力辨识眼前的每一棵树,这需要集中注意力,因为有太多我从未见过的树。

在车里,妈妈打断了我。

“彼得,你发出的噪声吵到我了,”她说,“还有你的手,能停下来吗?拜托。”

“马奇,”我说,“我的名字叫马奇。”

“好吧。”她说,声音里有一种我熟悉的东西,每当她的声音里出现这种东西的时候,她的脸就会皱起来,眼睛里渗出水,“马奇,你的嘴和手能停下来吗?这声音太吵了,弄得我没法好好开车。”

她继续和我说话,甚至还时不时地看我一眼——我发现她的脑袋在动,但我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因为周围的树正一棵一棵从车窗外掠过。车速快了起来,这让我更难集中精神。为了能好好思考,专注于窗外的树木,我加快了双手晃动的频率,张开嘴巴,发出更响的声音。

“该死的,马奇!”身边传来这样一个声音,可我丝毫没有被干扰,一心一意让自己的声音与动作保持平衡,只有这样,我才能做到全神贯注。

我数着出现在窗口的每一棵树。一棵道格拉斯冷杉。一棵西部铁杉。又一棵西部铁杉。三棵红雪松。一棵西部铁杉。一棵橡树。橡树和红雪松都长着粗壮的树枝,很容易攀爬。总共八棵树。

“马奇,你能不能听——”

我把脑袋转向前方,没办法细想那三棵粗壮、好爬的红雪松和橡树,因为眼前又出现了好多我从未见过的小树,就在一个院子的围墙后面。那里有两棵矮矮的苹果树——也许是梨树,还有一棵长错了地方的东部紫荆。它本应长在大西洋沿岸,此刻却出现在某户人家的院子里。这些树都非常容易攀爬。

突然,我察觉到肩膀上有个什么东西,立即转过头去看,原来是妈妈的一只手,正莫名其妙地紧紧抓着我的棕色衬衫。“马奇,”她紧贴着我的脸,我都能嗅到她的呼吸——甜甜的,带有一丝柑橘的气息,连牙齿和舌头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声音非常响,“你必须停下来,亲爱的,我都没法思考了。这样又叫又闹的让我怎么好好开车?”

我闭上了嘴,双手却依然止不住地抽搐。刚才看见的树全都消失在车子后面,我任由它们离去。她的右手离开了我的肩膀,放回到方向盘上,手指还在剧烈地颤抖,声音低沉而沙哑,眼睛里的水流满了脸颊。但她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的道路,丝毫不在意那些被抛在身后的树木。

我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扭头去看那些树,努力计算着如果现在就停车的话,距离它们会有多远。这很困难,因为车子开得时快时慢,无法计算出到底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抵达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