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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妆师伊内丝没有丹妮儿给人的印象那么深刻。她非常安静,身上有东欧人的气质,让沙拉想到间谍或者空姐。她的两只手十分柔软,触摸的动作也很轻,仿佛在试探,但是她的工作需要她亲密地贴近沙拉的脸蛋,沙拉只能忍着。她感觉自己像块鸡肉,被摆弄过来摆弄过去,打扮好之后等着上桌。伊内丝呼出的气息带着绿薄荷口香糖的气味,但是有点儿含混,因为她们脑袋下面四英寸的地方就是咖啡。
“往上看。”伊内丝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她的意思是让沙拉眼睛往上看,脑袋和脖子不要动,好露出眼睛下面的皮肤,她要在上面涂涂抹抹。她的化妆方法很复杂,像在做点彩画。沙拉日常用的就是基础化妆品。沙拉几十年前就知道哪种颜色最适合自己了。这种东西你很年轻的时候就会懂,要么通过杂志上的小测验学到的,要么来自几个闺蜜之间尝试的经验,要么来自姐姐的高见,要么是因为偶尔去沙克斯百货底层,那些很有说服力的女人向你推销化妆品的时候学到的。
沙拉知道日常化妆很重要,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更重要,今天会拍很多照片,很多你将会珍藏几十年的照片。她很想以最漂亮的形象出现在这样的日子,可是她无法忘记,就算是最漂亮的形象也不过如此。她最漂亮的形象也是常人,这个问题很复杂,因为她妈妈最漂亮的形象是个电影明星。
有时候,当人们说“她看上去跟她父亲一模一样!”的时候,在胡克和露露听上去可能没什么感觉,至少不像在恭维他们。露露从来没有对沙拉暗示过她不漂亮,不过,她父母最强调的是大脑,是取得的成就,对此沙拉心存感激。这不是比漂亮更重要吗?沙拉偶尔也会嫉妒漂亮的女孩,但是那种感觉也不过是一闪而过。比如罗伦的头发,谁不喜欢那样的头发,那么长,也不用费心打理,那么丰盈,那么漂亮,根本不用操心。沙拉太了解罗伦了:便宜的洗发水,偶尔随便梳两下。沙拉自己的头发几乎可以当天气预报的工具,预报空气湿度。丹妮儿干得很漂亮,现在她的头发看上去很棒。等伊内丝完成她的工作,丹妮儿会把头发往上梳一点儿,让它看上去更自然。沙拉觉得很抱歉,她对自己头发和天气湿度之间这种亲密关系实在无能为力。
她坐在镜子前看着罗伦,镜子周边的边框里塞着明信片。沙拉并不虚荣,还好她不虚荣,否则她就会认真研究镜子里伊内丝肩膀上方自己那张脸蛋。罗伦很漂亮,一直都很漂亮。真是很神奇,五官的组合方式竟然会起着那么大作用。这简直不可思议。她的两个弟弟长得都不好看。他们长得普普通通。可是罗伦却长得很好看。
长得好看的人,人们第一眼就会注意到。当时沙拉就注意到了罗伦,并且被她的容貌吸引,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想和她成为闺蜜,她们确实成了闺蜜。她记得很清楚。这种友谊就像那些不是有意安排但却很受欢迎的事情一样。她需要她。她理解罗伦。她很高兴自己了解她。就算她们少女时有过这样的时刻,她偶尔嫉妒她——不过根本没有,其实沙拉也并不是嫉妒罗伦,她只是曾经想成为罗伦,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罗伦的容颜没有随着时间褪色,反而越来越美丽,奇怪的是,沙拉也为此感到骄傲。她的选择很明智。
“请看着我。”伊内丝低声说,她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抱歉。”沙拉说着,把目光收了回来。
“你感觉怎么样?”罗伦问。
“还好。”沙拉说。她没有向任何人发脾气,也没有对任何事使性子,可是每个人都在用那种温柔、鼓励的语气跟她说话。她极力不让自己厌烦。她们搞得好像她多需要安抚似的,这让她有点儿发狂。
“快好了。”伊内丝说。
“你看上去美丽绝伦!”罗伦站起身来,从凯伦身边走开,站在伊内丝旁边。
沙拉睁开眼睛。伊内丝和罗伦两个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喜不自禁,仿佛在看一个让她们自豪的孩子。“真的吗?”她也想知道。话一出口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思。
“真的。”罗伦说。她整张脸都洋溢着笑容。她嘴唇在笑,眼睛在笑,声音在笑,整个人都在笑。
丹妮儿走过来看沙拉。
“光彩夺目。”她说。
“你们都是魔法师。”沙拉说。
“嘘!”罗伦说,“你一直都很美。你本来就是这副模样。这是你最美丽的形象。那些杂志难道没有说你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沙拉走进洗手间,在左边那个洗手盆里刷了牙——她一直都喜欢左边那个。伊内丝带来一支亮橙色的牙刷,牙刷的塑料包装都没拆开,还带来一支迷你牙膏。沙拉没想到这些女人想得这么周到,不过她很感激。她很抱歉自己不得不刷牙,又把妆容弄乱了,不过,管它呢,反正伊内丝会为她补妆。
她刷完牙,试着轻轻擦拭嘴唇,不把口红弄花,结果还是弄花了,连毛巾上都沾上了口红,不过她不介意。她用手掌捂着鼻子和嘴巴,哈了几口气,想闻闻自己有没有什么味,当然没闻到。每个人都试着这么闻自己的口气,没有人闻得到。她头发里有烟味,一扭头就可以闻到,虽然味道很淡,但她非常肯定。这有关系吗?楼下暖烘烘的,穿着无尾晚礼服的人跳着舞,服务员手里端着放着白葡萄酒的托盘穿过人群,她会感觉像在夏季,浓烈、深红色的葡萄酒和各种饮料,有清冽的,有冒泡的,冒泡的里面加了柠檬。房间里全是汗味和体味,还有鲜花、食物——盛在小玻璃杯里的奶油番茄汤、撒着香葱的蘑菇、糖萝卜和咸味山羊奶酪混合的甜点、山核桃蜜饯。没有人会注意沙拉身上那股淡淡的烟味,她的父母就更不会在意了。那些年她和罗伦浑身散发着烟味和酒味回到家,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她每次抽烟、喝酒都是和罗伦在一起。
当然,还有丹。丹什么都会注意到。没关系,他很体贴,不会在意。就算有事情烦扰他,他也从来不会不耐烦。对这些事情,他会给出合理的建议去解决。就拿每次都要重新装冰格这件事来说吧,他直接建议买一台新的冰箱,比如那种带制冰机的冰箱。这就是丹。电视或电影里即将结婚的人都会说想跟某人共度余生。现实当中好像很少有人这么说。沙拉觉得人们很少会去想自己的余生如何度过。如果我们纠结于未来的人生,那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她嫁给丹倒不是因为他就是那个她想与之共度余生的人,虽然她会跟他共度余生,而且跟他共度余生很棒,很不错,但这只是附赠的好处。她之所以嫁给丹,是因为他在她没有重新装满冰格的时候提议重新买一台冰箱。这似乎就什么都解释得通了。她爱他吗?当然爱了,这个问题太愚蠢了。既然两个人相爱,除了结婚,除了继续爱下去还能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