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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多雨,八月阳光明媚。搭在凉亭上的葡萄架十分丰满,绿意盈盈,生机盎然。树荫浓密,但是一推开门,还是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像打开烤箱门似的。沙拉一摇一摆回到椅子上,极力想忽视这股炎热。反正你再怎么说天气都很热。

刚才来了十个孩子:八个男孩、两个女孩,红彤彤的脸庞,湿漉漉的头发,现在全都坐着小滑板车回家去了,把装满临时文身图片和气泡酒的礼品袋摆成一排。估计这会儿孩子们全都睡午觉了,另外十对父母正在享受难得的片刻宁静。折腾了大半天,又跑又跳,又笑又闹,亨利顺从地脱掉衬衫,盖上被单,房间里又凉爽又安静,他很快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说不定她们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说说话。

罗伦拿来杯子和酒瓶,酒瓶才空了三分之一,参加派对的家长只有几个人喝了酒。她把黄色的葡萄酒倒进玻璃杯,啜了一口。

“呣。”罗伦不由点头赞许。“给你。”她把玻璃杯递给沙拉。

沙拉啜了一小口。葡萄酒果味香浓、甘甜,就像咬了一口浸泡在酒精里的苹果。她本来不应该喝的,特别是经过那次流产(她不想承认自己失去的是个孩子)。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那个时刻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有多么美好。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幸福的,可还是有最黑暗的时刻。

没有亨利,她肯定会沉浸在悲痛和黑暗中无法自拔。那段往事既遥远又新鲜,明明已经过去了,却又仿佛就在眼前。沙拉觉得告诉罗伦之后好受一些了。她之所以没有告诉罗伦,是因为她以为这样会更容易熬过去。可是不告诉罗伦反而感觉更糟糕。现在,她至少感觉轻松点儿了,仿佛她们之间终于回到正常的轨道上了。

跟罗伦在一起让她总想放纵自己。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会儿她特别想抽烟。她都记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了。

“唔,真是太棒了。”她说着,把酒杯递给罗伦。“拿开。”精致可爱的小酒杯在罗伦手里显得特别大,在她脸庞跟前显得特别大。她的眼睛比沙拉印象中的还要黑。罗伦看上去很不错,很快乐。

“这院子真漂亮。”罗伦说。

“这就是我们当初买这栋房子的真正原因。”沙拉说,“这院子的设计考虑十分周全。估计专家跟常人就是不一样。他们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事情。换成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么装修。”确实如此。这个院子的不对称式样、切割成不同区域的格式,虽然有悖于让小花园看上去更大的原则,但是却很棒,有一种永不过时的感觉。院子中央摆着一个大生日礼物:一架定制的秋千。这样他们就不用跑到几个街区外的操场去了,只要出了房门就可以荡一荡。秋千很简单,而且不大,没占多少地方:两个秋千,一个给小宝宝,一个给大点儿的孩子,尽管给小宝宝那个凹背座椅可以换掉。安装秋千的木工师傅已经教给她到时候怎么拆换了,看上去很简单。秋千架折叠起来就是梯子,亨利对梯子的喜欢超过了秋千。他爬到梯子顶上,去够天空,去够白云,迷失在自己多变的现实里。

“真棒。”罗伦说,“等你们去了汉普顿,我可以过来住两天。有了中央空调和这后院,我哪儿都不想去了。”

“你应该去看看我们。”沙拉说,“那套房子很大。丈夫们都不在,肯定空荡荡的。坐火车去。那里还有游泳池呢。”她很期待长岛十天度假:凉爽的晚风,静谧的午后。她早就跟房产中介约好了时间,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跟菲奥娜在一起很开心,但她还是希望罗伦能和她们在一起。

“我是应该去。”罗伦说,“今年这个时候恐怕没那么容易。夏天很多人出去度假,可是出版计划又不能耽搁。九月份是我们的销售旺季。”

“当然。”罗伦说。或许这样也好。她觉得菲奥娜很有可能不是那么喜欢罗伦,不过她不太确定罢了。菲奥娜非常擅长伪装。

“对了,胡克和露露怎么样?我本来还期待着这次派对能见到他们呢。”

“你来的时候他们刚走。胡克总是对从市区到这里的交通大发牢骚。他们还是老样子。”

“当然。”沙拉说,“告诉他们我向他们问好。等新书出版后,我会送去给你妈妈。她会觉得挺有意思的。”

“你家人怎么样?”

“老样子。”罗伦说,“他们很好。阿丽克西斯怀孕了。”

“你爸爸妈妈肯定很兴奋。”沙拉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她觉得罗伦肯定松了口气,毕竟她弟弟替她减轻了压力。她一直都不理解罗伦和她父母之间那种复杂的关系。她见过他们。她记得他们挺友善的。她理解不了他们家的关系,不过话说回来,不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原因。

“哦,是啊。”罗伦说,“他们正在安排婴儿洗礼,讲究得不行,复杂程度不亚于皇家婚礼。”

朝向厨房的门开了,亨利走了出来,小脸睡得红扑扑的,皮肤被床单印上了一条条的印子。他的头发十分浓密,像极了父亲,一根根竖立着。他皱了皱眉头。“妈咪。”他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嗨,宝贝。”沙拉说着,张开双臂,亨利知道妈妈不能过来抱他,就一摇一摆地朝妈妈走来。他的身体热乎乎、软绵绵的,闻上去特别好闻,“你睡得怎么样?”

“睡得很好。”他打了个哈欠。这是自然反应,他很有礼貌,“妈咪,我可以荡秋千吗?”

为了这声“妈咪”,什么都值了。很快,非常快,“妈咪”就会变成“妈妈”,然后就是很不耐烦甚至气恼的“妈!”。然后“砰”的一声甩上门。也许不会变成那样,不过很难想象。她少女时代就没有,对吧?沙拉几乎记不起来了。不过,她那个时候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亨利和他的弟弟会变成什么样。那个小家伙在她肚子里又踢又打。她认为是因为他听到了哥哥的声音。

“太热了。”她说,“你先喝杯水。”他抬头望着她,浓密的眼睫毛下,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深不见底。他比她漂亮多了。而且今天是他的生日。就让他去荡吧。

“咱们去荡秋千。”她说着,用手掌撑着铁艺桌子站起身来。在她少女时期,这张桌子一直摆放在康科德的游泳池旁边,现在露露把它送给了她。她不知道罗伦还记不记得这张桌子。桌子在混凝土地面上留下了刮痕。

“罗伦,你来吗?”

“来啦。”罗伦说。她把酒杯倒满,两个人跟在亨利身后朝秋千走去。亨利已经清醒了,他飞跑过去,跳上秋千,脸上洋溢着单纯的笑容。“推我。”他说,“快推,快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