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四次探监
此后我们还探过两次监,不过情形没一点儿起色。我1点半左右到爱玛小姐家——她家里自然少不了我姨姥——侍候她在汽车后座上坐稳了,然后闷声不响地直奔贝荣纳。我们每次都是提前到达监狱,一次早到5分钟,一次早到10分钟,利用这点时间接受狱方的例行检查:逐样翻检完爱玛小姐带来的食物,又搜查一遍我身上的衣兜。我们走的还是那条狭窄的甬道,路过的还是那些敞门开窗的办公室,里面的白人男女做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工作。年轻狱警走在最前面,爱玛小姐隔一步距离紧随其后,我陪伴在她的身侧,跟着她的脚步一路蹒跚。攀登走廊尽头那两段台阶的时候,年轻狱警总要在中间的缓步平台上歇一歇,等爱玛小姐缓过气后,再走完6级剩下的台阶。
打开厚重的铁门,我们踏入监舍区。囚犯一发现我们的身影,都争先恐后地奔到牢门前,从防护栏的后面伸出一双双手。爱玛小姐跟首次探监时一样郑重承诺:杰弗逊不吃的东西,一定拿出来让大家分享。我也倾尽囊中所有,拿些零钱散发给大家。当然,不足一美元的零钱,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不解决任何问题。如前所述,杰弗逊住在这片牢房的最后一间,我们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要么躺在床上,傻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出神,要么侧卧在床上,贴着灰色的水泥墙壁发呆。年轻狱警放我们进去之后,每次都要锁上牢门。杰弗逊蔫头耷脑的,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只能在牢房中苦熬一个小时,时间一到便抽身而去。爱玛小姐次次免不了一场号哭,也不忘央求年轻狱警将带去的食物分发给犯人。
这个星期五是我们第四次探监。我将学校一摊子事撂给了爱琳·科尔,嘱咐她下午3点前放学,并特别交代可以提前打发学生回家。天已经很冷了,孩子们都有一大堆家务活要做。我先步行回家开车,然后赶到村头爱玛小姐家接人。前几次她都是早早出门,站在大路边上等我,可这次她居然没有露面。我在车里等了足有5分钟,也不见爱玛小姐的人影。我不想鸣笛催促她,觉得这样做有失礼貌。爱玛小姐家大门紧闭,小院里一片死寂。除了烟囱里冒出的那缕若有若无的炊烟,嗅不到一点儿生命的气息。
又坚持了两分钟,我彻底失去了耐心,也顾不到礼貌了。我使劲儿按住喇叭不放,那一通鸣叫,估计全村的人都听到了。我扔下学生带她去贝荣纳,她居然拖起了我的后腿。我就是要闹出一点儿动静,让全村的人听个清楚明白。
那扇紧闭的屋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姨姥从里面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关上门站在前廊里,往我这边瞅。她那站姿、她那表情,我领教的次数太多了。我知道,这回别指望她再往前跨一步。我的事业干大了,不仅负责专车送人,还得扮演用人的角色,跑前蹿后地听人家的指示。我迫不得已下了车,走到走廊的台阶前面停了下来。姨姥那两道锐利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离开我的左右。
“你哪儿不对了?”她问道。
这话该我说,姨姥居然倒打一耙。
“爱玛小姐要是出得来,早就出来了,你想不到吗?”
“她去不了,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耽误我给学生上课?”
“我说她去不了,没说你去不了!”
“你该不会让我一个人去吧?我跟他不沾亲不带故的,犯得着嘛……”
“进屋拎包去,小子!”姨姥下了命令。
姨姥看我登上台阶,走进大门,这才跟了进来。爱玛小姐坐在壁炉旁边的摇椅上,里绿外黑套着两件毛衣。她的头上还扎着一团乱七八糟的破布条,怎么看怎么像婴儿的尿布。我顶着灯泡站在屋里,感觉爱玛小姐正在演戏给我看,小病大装,故意给我撂挑子。早上我还看到她在院子里捡拾柴火,蛮硬朗的,就这会儿工夫能病成那样?光闻一下这满屋子的炸鸡、烤甜薯味,不用说就知道,她离死还远着呢!
姨姥靠近爱玛小姐身边的摇椅,一屁股坐了下去,那四只老眼都瞄上了炉中两截火不像火、灰不像灰的木头段子,再也不往我这边看。生这样的火,还不如点根蜡烛省事暖和,有什么看头!她们俩谁也不说话,仿佛正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过一会儿,爱玛小姐干咳了两声,向我展示她已经病得不轻,之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房间里有烟味,我可能呛得发出了声音。姨姥抓住这个有利时机,终于发话了。
“等着你把食物送过去呢。”
她说的食物不在旁边,我也懒得查看别处。
“他不想去就算了。”爱玛小姐说。她又咳了一声,着意强调她大病在身,“不要给他增加负担。”
姨姥扭头望着我,声色俱厉地嚷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送食物!”
“爱玛小姐病重,你去不行吗?”我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我没穿新衣裳。”姨姥说。
“你去换,我等你。”我也耗上了。
“等什么等!”姨姥的火气比壁炉里的那点火大多了。
“别逼他。”爱玛小姐说,“哪天我能起身了——上帝保佑我——我另求人,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俩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我知道她俩玩的把戏了。前面我跑的那些路算是预热,她们的目的就是逼我就范。上亨利·皮乔特家,跟警长演的那一出,三次探监,这不明摆着全是下套嘛!其实,她们这是谋定而后动,初登亨利·皮乔特家大门的那个晚上,爱玛小姐已经埋下了伏笔:“我老了,心脏受不了,我得找个替我办事的人。”这不,她背后还有个黄金搭档——我姨姥。
爱玛小姐又咳嗽起来,不过也就梆梆两声,棒槌敲木盆似的。
我打了个激灵:她这两声咳嗽,意思就是抱木柴。我走近墙角,用力抱回一大捆木头棒子,一股脑儿填进炉膛里。壁炉里活灰死灰一齐溅了起来,浓烟可着炉膛子乱涌。我掸了一把衣襟,看着火苗慢慢地蹿起来。
“还有啥需要帮忙的?”我问道,“我去买点止咳糖浆?”
“帮忙管住你的嘴巴就行了,小子。”姨姥指斥道。
“我这不是想让爱玛小姐好受些嘛!”我说。
“他不想去就算了。”爱玛小姐当起了好人。
“他得去。”姨姥说。
“给人家添负担,怎么好意思。”爱玛小姐说。
“我一个人去你们放心吗?”我说,“我要是把吃的东西都扔到河里去,不是给鱼儿办了好事吗?大冬天的,水里缺营养,有炸鸡吃,鱼儿当然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