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受挫的杰弗逊

我赶到监狱的时候,警长先生正好当班。我瞥见他坐在桌子后面,和一个站在门口、想走又不走的男人侃侃而谈。等了不大一会儿工夫,那个男人出了大门,拐个弯进了走廊。我拎着一大包食物,抓住机会走了进去。

“有事吗?”盖德利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躺在办公桌的后面,一双腿高高跷起,穿着牛仔靴的脚直搭在桌面上。他上身穿着一件银灰色敞领衬衫,下身穿深灰色裤子,领带、牛仔帽和外套挂在旁边的衣帽钩上,与办公桌之间横着一架文件柜。我来几趟监狱了,见他还是第一次。但是毋庸置疑,他对我在此间扮演的角色了如指掌。

“我找杰弗逊。”我应了一声。

“你们谈得怎样?”

“我这是第一次单独见他。”

“袋子里装的什么?”

“一些吃的东西,他教母让我带来的。”

“保罗!”盖德利喊了一声,可他的目光并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

年轻一点儿的那个狱警出现在侧门口。

“您叫我吗,警长先生?”

盖德利冲我点了点头。

“你好吗?”年轻狱警热情地向我打了个招呼。

“挺好的,您呢?”

“我也不赖。”他答道。

依据惯例,我掏出衣服口袋里所有的物品,一一展示给年轻狱警验看后再装回去。年轻狱警拉过手袋,打开烤鸡的包装纸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番,又从装甜薯的袋子里掏出两三粒糖果,剥开糖纸瞅了一阵。每查完一件,他都要仔细地包好,再放回原来的位置。例行程序一完,他掏出一块手帕,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手指。

“你对他还有信心吗?”盖德利半张脸从牛仔靴上冒出来,问道。

“我心里没底,先生。”

“别忘了我说过的话,”盖德利说,“他要是有了抵触情绪,你们这戏就得收场。”

我点了点头,猛然醒悟到自己没出声,便朗声作答:“明白,先生。”

盖德利死盯了我一眼,这才冲年轻狱警点了点头。我们俩如获大赦,迅速离开了办公室。爱玛小姐没来,我顿觉身边宽敞了许多。一间挨着一间的办公室房门洞开,打字机的脆响回荡在空落落的走廊里。跨上熟悉的台阶,便是那扇通往监区的大铁门。走过几个来回,走这段路我已经驾轻就熟,闭上眼睛也错不到哪儿去。我们经过那一片囚室的时候,犯人照例扒在牢门的后面,手扶着铁栅栏向外窥探。老监狱、老犯人,也有一两张新面孔,都是20来岁的年轻人。我掏遍衣兜,将最大面值不超过10美分的硬币塞到摊在外面的手掌里。每个人到手的那点钱,也就够买一包口香糖、一块糖,俩人的钱合起来,也够买一包劣质香烟了。

这一回,杰弗逊待客的姿态倒是有所改善,他没有躺在床上,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示人。他两手夹在大腿的中间,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沿上。狱警先生打开牢门,在放我进去的同时讲了一下探监的规矩:一个小时,他随后过来收拾摊子;如需提前结束,可以打发模范囚徒叫他。三言两句交代完,他转身离开了。

“杰弗逊!”我叫了一声。

他头也没抬。

“你教母得了重感冒不能来,你要的东西她都让我带来了。”我说,“你还好吧,杰弗逊?”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地把头抬起来。但他并没有正眼瞧我,黯淡失神的目光缓缓地移向了窗户。小小窗格里出现几片无花果树的黄叶,映衬着一片灰蓝色的天空。

“你饿吗?”我搭讪道。

“你带谷糠了吗?”他问道。

“谷糠?”

“就是猪吃的饲料。”他扭头望着我,直愣愣地说。

杰弗逊头发蓬乱,满脸脏污,看来好几天没有梳洗过了。他上穿我淘汰下来的咔叽布衬衫,下穿皱巴巴的棕色长裤,一双赤脚耷拉在床边。

“我没带谷糠,”我说,“你又不是猪。”

他打量了我一眼,好像我这是言不由衷,故意给他戴高帽子。

“多久没吃东西了?”我问道。

“记不得了。”

“今天吃过了吗?”我追问了一句。

“不知道。”

很明显,他这是在跟我唱对台戏。

“包里有烤鸡、饼干、甜薯,还有一点儿糖果,你教母亲手做的。”我说,“你尝尝吧,不要拂了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世上哪有吃糖的猪!”他说。

“你不是猪,”我抢白道,“你是人!”

他嗓子眼儿里咕噜咕噜响了一阵,终于露出了笑脸。

“我吃块鸡肉,可以吗?”我问道,“我还没来得及吃午饭。”

他无动于衷,好像压根儿没听到我的话。

狱警先生翻动过的食品袋,我不费吹灰尘之力就打开了。我掏出一只鸡腿、一块饼干,大嚼大咽起来。

“你教母做的东西真好吃!”我边吃边赞叹。

“那是给你们人做的。”他说。

“你也是人,杰弗逊。”我说。

“我就是蠢猪,人不会进这种猪圈。”他闷声闷气地说,“他们要把我养得肥肥的,时辰一到好下刀子。”

“你说话这么难听,你教母听到会伤心的。要不要我把这话传给她?”

“都做了蠢猪,还在乎别人怎么说?”

“她在乎,我在乎,杰弗逊。”我说。

“你们是人,跟我不一样。”他说。

“你也是人,杰弗逊。”

“我是猪。”他口气大变,不再一门心思地与我顶嘴,这话听起来更像是自怨自艾,“喂肥以后过圣诞节的猪。”

“你也是人,杰弗逊,你一点儿不比别人差。”

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我,站了起来。

“我这就让你看看,蠢猪是怎么进食的!”他说。

他两手着地跪了下来,头伸进布袋里大吃一气,就连吞咽的声音也跟猪相差无几。

我站得远远的,一面欣赏他的表演,一面吃鸡腿和饼干。

“猪吃食就是这个样子。”他笑着站起身,回到床边坐了下来,“猪吃食就是这个样子。”他重复了一遍。

“好了!”我说,“我回去后会跟你教母说,咱俩坐在床边上一起吃东西,你还对食物的味道赞不绝口。至于你刚才的言行,我还是不跟她提起的好。她病了,再受这么的刺激,老命都保不住。我替你撒个谎,就说你吃了不少,尤其爱吃果仁糖。”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望着我,傻呵呵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