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暗涌

我知道爱玛小姐在等我回话,可我的谎没有编圆,不好唐突登门。实话是断然不能说的,她承受不了;要说我们俩相谈甚欢,她也未必相信。有上几次探监碰钉子的经历,谎不能撒得太大。撒谎确实是一门艺术,这分寸还真不好把握。对了,就说杰弗逊对她的身体很关心,这话她听了会心里舒坦;或者说他已经用了我带去的牙刷和梳子,精神面貌比以前好多了;或者说狱警对他的表现赞不绝口,警长也对他相当满意。我需要时间,需要动脑子,需要把这个谎编得滴水不漏。思虑这个问题,最理想的场所莫过于彩虹酒吧了。

彩虹酒吧里光线暗淡,顾客极少。柜台后面的老板乔·克莱本,加上另外两个老头,店里只有三个人。他们正扎成一堆谈论棒球,笑谈布鲁克林神手队服役刚满两年的球星杰凯·罗宾逊的逸事。

“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教授?”看到我进门,克莱本打了个招呼。

“来瓶杰克斯啤酒。”我说。

他取了一瓶啤酒,给我端了过来。

“进城办事,顺便过来喝点。”我说。

克莱本要么看出我不想细说缘由,要么对我所说的事了如指掌,总之一放下啤酒就走了。他回到柜台的后面,接上刚才被我打断的话题,与他的老客人继续谈笑风生。

我站在大堂的中央,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开口闭口不离“杰凯”俩字,好像布鲁克林神手队里只有杰凯一个人。

我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小口啜饮着杯中的饮料。说起杰凯两年来的累累战绩,他们有板有眼,毫不含糊:第一次击球发生在何时何地,对手是谁;第一次跑两垒、第一次打全垒分别出现在哪一场赛事,等等。说到精彩处,其中一位老人退后数步,演示起投球手攻势不够凌厉、为杰凯跑垒留下了可乘之机的情形来,手舞足蹈,惟妙惟肖。他模仿击球手上垒后投手的动作,先摇头摆尾扫视一眼左右,再拼着老命跷起一条腿——也就一英尺上下那点高度,弯腰屈背、缩肩收手,演绎得淋漓尽致。他演完摆花架子的投球手,角色马上发生了转换,变成杰凯箭一般冲向本垒。酒吧方寸之地,比不得棒球场,他伸直一条胳膊权充杰凯的腿,抡得风车似的乱转。杰凯滑垒的姿势、裁判喊分的样子、杰凯胜利后甩掉身上的衣服、退入休息区的神态,他从头到尾耍了一遍。演示完毕,老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回到吧台前面他原来的位置上。克莱本和另一位老人异口同声地说,他的表演真切、生动。

真是世事无常。我清楚地记得,在杰凯加盟大联盟之前,大家常常挂在嘴边的运动员是乔·路易斯。他跟德国球星希梅林对垒的那场赛事牵动了多少人的神经,街头巷尾,贩夫走卒,相逢必议。在跟希梅林的第一场比赛中,乔·路易斯出师不利,铩羽而归。大家的情绪一落千丈,好几个星期缓不过来劲,满大街的人都哭丧着一张脸。乔·路易斯落败了,这不等于天塌下来了吗?连神的仆人——牧师都把持不住了:“耐心等待,耐心等待,孩子们!大卫反击歌利亚[5]的日子,终会到来!”

我们苦苦煎熬,我们翘首期盼,雪耻之战终于打响了。那年我17岁,不大不小,出无朋进无友的。跟我一样大的孩子早就出门讨生活去了,而我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为我们心目中唯一的英雄祈祷。记得村里有两台收音机,一台在村南威廉家,另一台在村北麦克威斯家。全村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撂下手中的活,跑到一处听新闻。这两家人的院内,鸡鸣狗吠,人声鼎沸,那场面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收音机里一传出首轮开局的消息,不用谁提醒,屋里屋外骤然安静了下来。听众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孩子,此刻却连大气都不喘一下。所有人都绷着一张脸,屏息凝神地倾听现场解说。上帝,你会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再一次上演,看着我们的英雄倒下吗?

一腔蓄积已久的怨气,终于以乔·路易斯的辉煌胜利而告结。院子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场上听众你推我搡,有人鸣枪庆祝,有人干脆打斗起来。胡子密、牙齿稀的老人跟吃了败仗的希梅林一样,扑通扑通倒在地上,一把老骨头挣扎着半天起不来,年轻一点儿的不得不赶紧跑过去搀扶。你拍我的背,我捶你的肩,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志得意满,那股骄傲劲儿,难得体验一回。和暖的黄昏、嘈杂的声音、攒动的人群、骄傲的面孔,那一幕从此深深地镌刻在了我17岁的天空。

现在,当我枯坐在酒吧一隅,听三位老人谈论起杰凯·罗宾逊,溢美之词不绝于耳的时候,我的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我想起了那个瘦小枯干的爱尔兰人,我大学期间曾经受教过的老师。他本来是活跃在白人院校讲坛上的教授,如何肯来黑人的学校教书,其中缘由,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了。他的到来,在我们学校掀起不小的波澜。到大礼堂聆听他讲授的爱尔兰文学,成一时之盛。他说的英语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但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他讲到了叶芝,讲到了奥凯西,讲到了乔伊斯——这些名字,都是我以前闻所未闻的,我贪婪地咀嚼、吸收着他知识的浓香。其间他反复提到的一个人,就是帕内尔。他说,不少爱尔兰人一听到帕内尔这个名字,就会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紧接着他的话锋一转,讲起了詹姆斯·乔伊斯。他讲了乔伊斯的家世、宗教信仰、受过的教育、完成的作品。他提到《都柏林人》一书,复述了其中的一个短篇——《会议室里的常春藤日》的情节。他说,那篇爱尔兰人写的小故事,既没有种族界限,也没有高墙阻隔,讲的是全人类的主题,读者遍布全球。

听完讲座后,我找遍了学校图书馆、附近的书店,可那本书踪迹难寻。为此,我还上过文学老师安德森先生的门,专门讨教购书渠道。也许是有感于我的执著,他当时答应替我张罗一本。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下课的时候他留住了我,塞给我一部短篇小说选。那本书不是《都柏林人》,不过里面收有《会议室里的常春藤日》一文。安德森先生攀到了一位在白人学校供职的教授,书就是从他那里讨到的。“他是个好人。”安德森先生这样评价他的白人同行,“不要忘了,白人里面也有好人。书你可以拿去看,不过时间只限一周。一定要保护好,原样奉还,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魏金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