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质疑
教堂里的钟声响过两遍之后,外面大路上传来伊诺丝·博伊小姐的声音,大嗓门地呼唤我的姨姥。我跑到回廊里,示意她去后面寻找。伊诺丝小姐瘦高个儿,撑着根竹杖站在路边上,正往大宅院那边瞅。她身穿黑色长大衣,头戴黑色圆边帽,垂一条白色的帽绦。她说天气变了,冷得不对劲,我对她的说法表示赞同。她在等我姨姥的时候,目光一直在大宅院、教堂之间来回游荡。我实在没工夫陪她,可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看天,连个说话的人没有,又显得不近人情。
我终于听到了姨姥的脚步声,从后院一路响到前屋。稍等片刻,她便走了出来,在门廊里站定。她穿白长袜、低跟鞋,着里外一身黑的服装。
“嗨!你来了,伊诺丝?”姨姥大声打着招呼。
“嗨!”伊诺丝小姐回应道。她的声音拖得很长,颇有几分余音绕梁的感觉。
“没让你久等吧?”姨姥说。
“这不刚来嘛!”伊诺斯小姐说。
“走的时候锁好各处的门!”这是姨姥在叮嘱我。
她向我发号施令的时候,人已经下了几级台阶。尽管话是针对我说的,可她的目光却游离在别处,始终不看我一眼。一到上教堂的日子,她就不正眼看我,这已经是她多年的习惯了。念完大学,我回归故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确告诉她,我不信上帝,她不能拿我的信仰说事,否则我就远走高飞。她算了算账,有我这个没信仰的晚辈,总比一无所有强。从那以后,她就完全放弃了我的灵魂。家里来了信徒,她偶尔也要对我讲经布道,装潢一下门面。至于我听进去没有,她根本不在乎。
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矮又胖,她们俩的身影在大路上晃荡着,慢慢地挪进村子。在爱玛小姐家的大门外边,她们俩停了下来,姨姥扯着嗓子喊道:“爱玛!嗨,你听见了吗?爱玛!”话音未落,爱玛小姐蹒跚而出,三个人搭伙结伴,浩浩荡荡赶赴教堂。
我返回课堂,继续我的教学工作。我的任务是批改学生的作业,不过进展相当缓慢,两个小时也没批阅多少。一到星期天,姨姥总是起个大早,6点钟就为上教堂的事折腾上了。这不,在她11点正式出发前,我除了一遍又一遍地欣赏她演唱的咏志歌,什么事都干不成。
教会规定,每月第三个星期日是咏志日,信徒们济济一堂,面对教友轮唱自己喜爱的圣歌,还要大讲特讲步入天堂之后的生活。事实上,姨姥每个星期天都是这样度过的:6点钟开始热身,唱到11点出门。整整半天的时间,我的耳根子没片刻的宁静。这么一个家庭舞台,不听还不行,总不能因为演员唱得不好而离家出走吧!
我回到写字台旁边,准备静下心来批改学生的作业,可星期五的遭遇老在我的脑海里打转,注意力根本没法集中。那天我回农场时天色已晚,各处烟囱里溅射出来的火星,在清冷灰暗的夜空里摇曳。车到爱玛小姐家门口,我停了下来。对面的法雷尔·贾洛先生告诉我,爱玛小姐早早就去我姨姥家了。我向他道了一声晚安,当下驱车赶回家里。家门外停着一辆车,一看便知是摩西·安布罗思牧师的座驾。我迟迟不归,害大家等那么久,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安布罗思牧师、爱玛小姐、我姨姥齐聚在厨房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等我。房子里没有开灯,炉膛里跳跃的火苗投射出忽明忽暗的光芒。我进去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头也没转。我主动打了声招呼,安布罗思牧师、爱玛小姐勉强应了一声,姨姥哼也没哼。
我走到冰箱跟前,取出水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水。那三个人闷坐在餐桌的周围,咖啡都不喝了。
“我回房了。”我瞅了一眼姨姥,说道。
“这就是你今晚要说的话吗?”姨姥抢白道。
“我跟他说上话了,姨姥。”
“我的意思你清楚!”
“他很好。”我说。
“一个‘很好’就交代了?”姨姥质问道,“我们怎么嘱托你的,你该没忘吧?”
“我见过他了,他很好。”我辩白道。
“那你应该有话说啊!”姨姥说,“大家为了等你的大驾,都熬好几个小时了!”
“爱玛小姐,你的感冒好多了,我很欣慰……”
“你先坐下!”姨姥发话了。
我绕过半张桌子,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没问题。”我说。
这边姨姥死盯着我不放,那边安布罗思牧师和爱玛小姐干脆背转身子,扭头望向黑咕隆咚的窗外。
“她等的不是你那一句半句话!”姨姥说,“你进去的时候他什么样子,出来的时候他又怎样?”
“都很好。”我说。
“你不要佯装醉酒!”姨姥说。
姨姥的眼神凶巴巴的,说话的口气也跟审犯人相去不远。要是手边有一部绞刑架,相信她会亲手绞死我。
“我们俩一块吃过东西,还聊了一会儿天。”我说。
爱玛小姐本来正在观察窗外的夜景,一听这话马上掉转了头,她的目光跟夜色一样深邃缥缈,心思显然不在眼前。
“他吃了吗?”
“吃了一点儿。”我说。
“他开口说话了?”她的目光依然空洞,看来还没回过神。
“我们聊了一会儿。”我说。
这会儿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双目炯炯,神色端严,似欲看穿我的灵魂。
“你们聊了些什么?”
“聊很多。我向他解释了你没去的原因,说你得了重感冒。”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等我复述杰弗逊的回答。我实在编不出来,只好拿不着边际的话胡乱搪塞。
“紧接着我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说很好。其实狱警先生早就跟我交代过,他的情形大有好转。盖德利今天也上班了,他说杰弗逊表现不错,没惹过麻烦。我带去的梳子、刷子他也派上用场了,他把自己收拾得挺干净的。他还穿上了我那件咔叽布衬衫,精神好多了。”
爱玛小姐和我那可敬的姨姥审视着我,试图从我的话中找出一点儿破绽。爱玛小姐希望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杰弗逊的转变太突兀了,她难以置信。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面若凝霜,一个思谋着什么时候将我弄上绞刑架,另一个则继续观察着门外的夜色。
“你1点半就出发了,”她说,“这么长的时间,不会就说这几句话吧?”
“有些话,说过了也就忘了。”我辩解道,“瞎聊,东拉西扯的,谁记那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