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绵里藏针
薇薇安背对我站着,我掸去她衣服上残留的草屑。她的头发上挂着几根枯黄的草叶,我清理干净后弯腰捡起了她的女包。我们刚才缠绵过的地方碾压得一尘不染,她一双脚后跟蹬出来的两个小坑深且凌乱,摆在那里十分抢眼。我们离开甘蔗田,沿大路返回村里。时候不早了,天气也越来越冷。我们俩加快步伐往家里赶。
“我们下周排练圣诞演出节目。”薇薇安说。
“到时候了。”
“你安排节目了吗?
“还没就绪。”这档子事,我压根儿就没想。
“剩下的时间不足一个月了,迟了来不及啊!”
“明天我给孩子们讲讲,看他们喜欢什么。杰弗逊的事搞得我焦头烂额,什么事都误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再去看他?”
“我不知道。他教母、我姨姥,还有牧师先生明天去那儿,星期五可能轮到我去了。”
“这事你怎么想的?”她斜眼看着我,问道。
她脑子里转的什么念头,我其实心知肚明。
“他的命,掌握在巴吞鲁日的大老板手里。”我说。
薇薇安不说话了,默默走着路。
我们穿过铁路,走进参差错落的民房间那道狭窄的小巷。礼拜活动结束了,村民们挤出教堂的大门,纷纷涌上灰蒙蒙的村街。
“你姨姥到家了吧?”薇薇安问道。
“她啊?人走不完,她是不会出来的。”
“我是不是先回避一下?”
“没必要,我希望你留下来。”
“这合适吗?”
“迟早的事,她会习惯的。”
“我不想惹麻烦。”
“也没什么麻烦。”我说,“上个星期五我已经挑明了。”
“你们闹别扭了?”
“她嫌我在贝荣纳待的时间太长,一定要我解释原因。我说我看你去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不想讨她嫌,我希望她喜欢我!”
“她跟你熟悉了,肯定会喜欢你的。”
“希望我能把这喜讯带给我那些弗雷拉科乌的亲友。”
薇薇安在新奥尔良赛维尔大学就读期间,结识了一位皮肤黑得出奇的男孩。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家人不待见她那位黑马王子,索性先斩后奏,先结婚再领进门。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她的预料,亲友见了他们俩,个个避之犹恐不及,更别说祝福他们了。第一炮没打响,黑马王子从此不再登薇薇安家的门。第一个孩子出生以后,她也曾觍着脸回了一趟娘家,可在大家的眼里,她怀中的孩子跟捡来的没什么两样。谁也不看,谁也不抱,谁也不送一件礼物。她伤了心,从此断了回娘家的路。三年来,她经历了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跟丈夫正式分居等一系列变故,与娘家人的联系仅限于和一位小妹的往来走动以及一位堂弟的偶尔造访,母亲、婶婶倒是写过几封信,面没露过一回。
我跟薇薇安站在走廊里,看着我的姨姥、爱玛小姐、伊诺丝小姐,还有伊蕾兹蹒跚而来。姨姥先细细打量了一番薇薇安停在门口的蓝色微型雪佛兰,然后抬头扫视着院内。老伙伴们还在家长里短地聊着。不过我清楚,姨姥的心思早就集中到我和薇薇安的身上了。
快到门口,威武雄壮的队伍停了下来,伊诺丝小姐还依依不舍地向姨姥嘀咕着什么。不用想也知道,她搭讪着要来串门。高朋满座,磨牙斗嘴,这是姨姥的最爱,老人家自然点头应允。她前面顶风带路,那帮老妪排成一列长队,浩浩荡荡地走进了院子。姨姥的大驾一接近走廊台阶,我便向她介绍了薇薇安,为俩人做了引见。
“小姐!”姨姥矜持地点了点头,然后梗着脖子望向别处,没瞅我一眼。
我又将薇薇安介绍给其他几位夫人。
“你好!”伊诺丝小姐率先打了个招呼。
“你好吗?”爱玛小姐不甘人后。
“很高兴认识你!”伊蕾兹也殷勤地问候道。
这三位老人话说得漂亮,其实不见得有多古道热肠。她们这是在姨姥家,姨姥的脸拉长了,她们的脸就不能拉宽。
她们推开房门,鱼贯而入,身后留下一股甜得发腻的脂粉味。
“你觉得我走好,还是留好?”薇薇安神色黯然。
“不能走,进屋去吧!”
我们穿过姨姥的房间,直奔厨房。姨姥的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教友们丢下的外衣和袖珍本《圣经》,她们已经捷足先登,团团围坐在餐桌的周围,享受老人的极致快乐——拉家常说闲话去了。这间厨房她们还真不认生,好客的姨姥不知道请她们喝多少回咖啡、吃多少个蛋糕了。
“我再煮点咖啡。”我说。
“我还要煮我们的!”姨姥说。
“我给大家煮好了。”
“我这儿由不得你,你去别的地方煮!”
“你煮好的咖啡让我和薇薇安喝掉了,我再给你们煮点。”
“你这下倒好,蹬鼻子上脸了!”她不依了。
“不敢,我躲都躲不及,怎么敢蹬您的鼻子!”
我灌了满满一大壶水,搁到炉子上烧了起来。我这边干活,姨姥那边死盯着我不放。客人们则一个个低着头,蔫茄子似的一言不发。
“格兰特,”薇薇安尴尬至极,“我……”
“别理会她!”
“房间是你打扫的吗?”姨姥问道。
“不是我。”我解释道,“不过咖啡确实是我们俩喝的。我迟早要娶这个女人,你们最好先相互适应一下。”
老妪们一个不往另一个的脸上瞅,只是苦着脸团坐在餐桌的周围。她们的目光仿佛用线拴到了桌面上,一点儿也不理会我和薇薇安。姨姥铁塔般的身躯横在我的眼前,我不得不从旁边绕过去。在我和薇薇安的问题上,我的态度坚决,姨姥只有三条路可走:横刀立马将我们挡到外面;暂且出门躲一阵子,眼不见心不烦;各行其是,当我不存在。她不敢公然跟我叫板,怕我黑鹤一去不复返;自个拍屁股走人,又怕贵客挂不住全散了;坐着不动,大不了自尊心受点损伤,不会酿成严重后果。权衡来权衡去,她决定采用鸵鸟战术,彻底忽略我。
“今天教堂里热闹吗?”我问伊诺丝小姐。
“哦,很好!”
她说得太快了,几个字挤一块喷出来,听起来怪怪的,我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先生?”姨姥那颗高贵的头颅终于转到我这一边,硬邦邦地质问道。
“没什么好笑的。”我讪讪地说。老人瞅了我一会儿,她威严的目光分明在向我宣示,我们的战事远没有结束。跟我对峙足够长的时间,料定我已经看清形势后,姨姥这才转过了脸,细心打量起薇薇安来。别的女人要么观察桌面,要么张望门外,房间里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