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轻自贱的灵魂
我拿着大戒尺,正在校园内来回走动,忽见姨姥、安布罗思牧师、爱玛小姐完成他们的探监之旅,顺大路进了村子。他们的汽车停靠在爱玛小姐家的大门前,三个人下车后直接进了院子。安布罗思牧师还时不时回头往教堂这边瞟,可惜我当时所处的位置在篱笆墙的后面,他根本看不到。他们进屋之后,我继续在校园里溜达,并用手中那把戒尺漫不经心地敲打着自己的大腿。2点45分,差不多到放学的时间了。
我钻进教室前门,看到爱琳·科尔还有另外一男一女两个学生站在黑板前面。我们适才谈到圣诞活动的话题,他们正在登记负责砍树和装饰的各组学生姓名。我走上讲台,用戒尺敲了敲桌子。
“要放学了,同学们!大家有没有问题?爱琳,你有问题吗?”
“没问题,先生!”爱琳站在黑板那头,朗声回答道,“马歇尔、克莱伦斯、亚历克砍树,雪莉、奥德萨、我负责装饰;绒布头我们找约瑟夫先生要,他杂物箱里有很多;皱纹纸伊诺丝小姐有,她上回做狂欢节花帽子的时候,我发现剩下了不少。”
“克莱伦斯,树到时候能带过来吗?”
“去年我们就去草场上砍过一株,今年应该没问题吧!”小家伙笑嘻嘻地说。
“能找株小松树吗?”
“我试试。”他欢喜雀跃道。
去年孩子们跑到草场里选了一株小橡树,一路拖到教堂的时候已是泥多叶子少,惨不忍睹了。负责装饰的女生给小树彻彻底底洗了个澡,晾干后挂上了彩绸和皱纹纸。经过这一番洗刷化妆,那株树风风光光地陪我们度过了圣诞节。
“放学前我强调一点,大家过这个圣诞节,千万不要忘了一个人。我说的是谁,不用指名道姓大家也知道。要是没别的事,大家可以收拾东西走了。记住一定要遵守路队纪律,不得大声喧哗。下课!”
打发完学生,我扯过一沓六年级的地理试卷,伏案批阅起来。考题是画一张路易斯安那的地图,并标出各个教区的名称。过了大约5分钟时间,教堂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男孩出现在过廊里。这个男孩找我,不说我也知道有什么事。
“爱玛小姐让您顺路去她家。”
我点了点头。小家伙转过身,开始还走得斯斯文文的,一到门口撒腿就跑了。我收起考卷,锁好前后门离开了学校。爱玛小姐家不远,不大一会儿工夫我就走到了。她家里照例聚着那么几个人,正围着厨房餐桌喝咖啡。
“你喝吗?”爱玛小姐问道。
“不喝,夫人。托马斯说你有事找我?”
“坐下来谈,格兰特。”她说。
她说话的神态,还有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的沉默寡言,充分说明他们的贝荣纳之行并不顺利。我扯过一把椅子坐到爱玛小姐的对面,身边各有安布罗思牧师和姨姥相陪。
“那天你没说实话,对吗?”爱玛小姐开门见山,首先向我发难了。
“你这话从何说起,我没听明白,爱玛小姐。”
“从你探监回来跟我们绕圈子说起。”
“就为这事啊?我说的句句属实。”我说。
“不对!”她摇了摇头,紧咬双唇瞪了我好一阵,“他没吃我做的东西,也没问候我!”
“上周五他确实吃了,也问了。”
“没有!”她又摇起头来,“我今天气坏了,打了他一顿。”
她嘴巴闭得紧紧的,空洞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片刻,旋即低下了头。安布罗思牧师拍了拍她的胳膊,用关切的口吻念叨着:“爱玛教友,爱玛教友!”姨姥把一只手放在另一只胳膊上,瞪着我。
两天后,伊诺丝小姐来姨姥家串门。她们俩的对话,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从姨姥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我听了个大概。
他们一行三人赶到囚室的时候,杰弗逊正在睡觉,或者说正在假装睡觉。狱警先生开门前一面用那串钥匙划拉防护栏,一面扯着嗓子喊杰弗逊的名字。他们进入监舍之后,狱警先生从外面锁上大门,并交代说一个小时后探监结束,他会过来招呼。他们要是想早点儿告退,可以叫他。
杰弗逊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照例给了大家一个冷脊背。他们三个人找不到坐的地方,爱玛小姐轻轻推了杰弗逊一把,在床沿上腾出的一点儿空隙处坐了下来。她声声呼唤着他,还用她那只粗糙的大手抚摸他的头发、肩膀,可他就是无动于衷。
“你不想跟我说话吗?”她说,“你就不能跟朋友们聊一会儿天吗?”
他憋不住,最后总算转过了身,瞅了大家一眼。姨姥和伊诺丝小姐讲,他挺在大床上不挪屁股,根本没把客人当回事。事实上,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的眼睛空得像两个小洞,什么也看不见。”姨姥叹息道。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爱玛小姐说,“我还给你带了件衬衫,很漂亮,你要不要看看?”
她从纸袋里扯出一件马球衫,双手高高举起晃了晃。杰弗逊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似乎爱玛小姐的一番苦心与他无关。
安布罗思牧师赶上去说:“年轻人,我每天晚上都为你祈祷。我很清楚,上帝一直在聆听我的声音。把你的信念寄托到他的身上吧,他会引领你渡过一切灾难。”
也许牧师的话触动了杰弗逊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他抬起头望着牧师,嘴翕动着,似乎想说句什么。看那样子,无非想发一通牢骚,泄胸中怨气。姨姥说,她当时就站在不远处,察言观色,知道杰弗逊对安布罗思牧师有抵触情绪。
爱玛小姐将衬衫收起来,又翻腾了一通提篮,取出一些食物。
“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吃点东西吧!”她说,“你爱吃的东西我都带来了。”
“谷糠也带了吗?”他吱声了。姨姥声称,杰弗逊鬼魂附体了,满嘴胡言乱语,其实说的都不是心里话。看他那眼神,他的心没了,姨姥说。
“什么谷糠?”爱玛小姐莫名其妙。
杰弗逊再也不吭声了。
“谷饼吗?”
他扫了教母一眼,却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直愣愣的,他瞅人那眼神,跟看砖瓦土块没什么两样。姨姥一旁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
“焙饼是春季吃的,杰弗逊。”爱玛小姐说,“现在是11月,季节过了。”
他看教母的目光没有面对安布罗思牧师时的那种怨恨,不过也看不到一丝温情。
“就猪食嘛!”他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