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4月8日

二月快结束了,我们春季学期也开学一个月了。我埋在一堆四年级学生的数学作业里圈圈画画,把所有的孩子都打发到院子里自由活动。高年级学生在后院里踢足球,低年级的在前院里玩投石子。窗外不远处,几个女生正在跳绳,绳子甩到地上发出的噼啪声、节奏分明的掌声、稚嫩的童音唱出来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声声入耳。投石子的学生比较安静,踢足球的那班大孩子吼声震天,吵得我没法安心工作。大约过了10分钟,有位不速之客溜了进来,站在学生座位间的过道里等我搭话。我耐着性子阅完了所有的作业,这才抬头看了来客一眼。

讲台前面站着法瑞尔·贾洛,手里拿着帽子,看样子等急了。

“有事吗,法瑞尔先生?”我一边说话应酬,一边麻利地站了起来。

法瑞尔神情憔悴,个头似乎也缩小了许多,霜打的蔫茄子一般。看得出来,他心里憋着许多话,可就是不知从何说起。

“本来不想打扰您的。”他说。

“我闲着没事,你不必介意。”我说着宽心话,尽量打消他的顾虑。

他翻了翻眼珠子,欲言又止。

“有要紧事吗,法瑞尔先生?”

“他们叫您过去。”他说。

他话都到嗓子眼里了,就是不往外说,等我自己琢磨。

“去大门外面吗?”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照例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我站在讲台上,等他交代下文。

“那个孩子。”他两只手来回鼓捣着帽子,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我站着不动,非要跟他耗出个结果来。

“那个日子定下来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他们要告诉他教母这个不幸的消息,叫您和安布罗思牧师过去稳稳场子。”

“什么时候去?”

“他们说马上出发。”

“我还有一节课。”

“那我就先给他们回个话,教授。”

他低下头,继续玩弄起手中的帽子来。

“多谢了,法瑞尔先生。”

他点了点头,佝偻着腰迎门而去。他本不伟岸的身躯,此刻显得那么单薄、矮小、虚弱,蹒跚的步履,尽显老态。一下廊阶,他就戴上了帽子,还在大门外驻足观望了好一阵子。不过他没有回大宅院,而是转过身子,沿着左边一条小路回了家。

我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然后宣布自由活动结束,全体学生集合。同学们按年级高低、个头大小排成两列队形,男女生各一列,从我的身边依次进入教室,找到各自的位置坐了下来。我给大家布置了作业,告诉他们自己有紧急事务,必须马上去村里一趟。我外出期间,大家都要听爱琳的话,谁敢惹是生非,第二天到校我绝不轻饶。我将爱琳叫到门外,吩咐她下午3点钟准时放学。至于我告假的原因,我没有向她提一个字。

天阴沉沉的,朔风扑面。这个时节,各家碾场磨面一类的农活都干完了,农民们又走向田间地头,锄犁耙耘,为新一年的耕作做准备。一群群寒鸦跟在拖拉机的后面,在新翻的泥土里找虫子吃。科尔家前院里的梅树、弗雷曼家侧墙边的樱桃树早已开放,夭夭灼灼,如火如荼。胡桃树一叶不挂,光秃秃地透着冷清,橡树、木兰却不畏寒冬,青叶婆娑,摇曳生姿。下了两个月的雨,路面虽见干爽,可两边的排水沟波光粼粼、积水成潭。

我驱车驶入亨利·皮乔特家的大门,在后院的大树下发现了安布罗思牧师的黑色福特轿车。我照例选择了厨房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地,为我开门的自然还是伊蕾兹。牧师捷足先登,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端坐在餐桌的旁边,正喝着一杯咖啡。伊蕾兹问我要不要喝一杯,我婉言谢绝了。她一走出去,安布罗思牧师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拉起了家常,问起我姨姥最近的情况来。其实他这是没话找话,前几天他们还在教堂里见过面。我报了健康平安,他又问起学校的情况来。我说学校工作顺利,不劳他费心。三言两语一完,我们找不到别的话题,场面一时陷入尴尬。不大一会儿,伊蕾兹走进来,宣称亨利·皮乔特和警长打过电话了,警长将在15到20分钟内抵达。

“希望这次别让人等得太久。”我说,“我还以为他早到了呢!”

“我给你端杯咖啡,好不好?”伊蕾兹心里过意不去,又问了我一遍。

“不用了,谢谢!”我说,“学校里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我不想在这里待上一整天。”

“我敢肯定,他已经上路了。”伊蕾兹说。

安布罗思牧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迅速将杯子放回到托盘里。他的身子微微侧转,与桌边抵得很近。

过了大约15分钟时间,警长先生如期而至,敲响了亨利·皮乔特家的大门。他敲门的用意异乎常人:别人是请求主人开门纳客,他是宣布自己的大驾已经光临,就要登堂入室了。伊蕾兹长吁了一口气,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之类的话,迎候贵宾去了。我听见警长向她打听我们来了没有,没过多久她就走了回来。

“他们叫你俩去客厅。”她说。

在亨利·皮乔特家除了厨房,我这是头一回涉足另外的房间。我相信,牧师以前享受的接待规格,大概和我差不多。我等他先行,他反过来让我先走。我毕恭毕敬地打了一个手势,但他面露怯色,一步也不肯走。最后还是伊蕾兹前面带路,总算打破了我俩之间貌似谦让实为僵持的局面。

亨利·皮乔特和警长先生都在客厅里,正站在壁炉旁边说话。亨利·皮乔特外着棕、褐格子纹西装,内穿褐色马甲、敞领衬衫,下身穿一条黑色长裤。盖德利警长身穿灰色西装,脚蹬牛仔皮靴,还打着时髦的蝴蝶形领结。牛仔帽倒是脱了,捏在一只手里,顺大腿耷拉着。听到我们进屋,他们俩齐刷刷扭过头来。亨利·皮乔特面色深沉,忧心忡忡,那副神色还是我平生所仅见。

“坐下!”他说,“警长有话要说。”

大厅里摆放的家具都很老旧,几把笨重的椅子、一套笨重的双人沙发、一张笨重的沙发床、一把带有靠枕的藤椅,一应什物历经岁月的侵蚀,早已华彩不再、黯然失色。灯旧得没了样子,台灯、灯罩有外观也旧得快认不出了。我和安布罗思牧师靠近沙发床,跨着边坐了下来。

警长给自己拣了把椅子就座,不过他的坐姿很不自然,那顶帽子始终捏在手里。看情形,他一来就想走,没准备发表长篇大论。亨利·皮乔特背对着壁炉站在那里,他的身后,两半截木头懒懒地躺在炉膛里,冒上一阵白烟,再喷几点火星,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