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牧师的箴言

做完礼拜,安布罗思牧师跟着姨姥来了我们家,伊诺丝小姐、爱玛小姐、伊蕾兹也都赶过来喝咖啡、吃点心。我横躺在床上,望着花园里那堆菜豆架出神。从我记事起,姨姥摘完菜豆都要把一个个架子拔掉,然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个墙角。第二年菜豆拔高的季节,姨姥又要抱着她那一捆宝贝,在菜园里转圈插好。豆架后面马路的对面,法瑞尔·贾洛家后院里的胡桃树高低错落,树冠依稀可见。春天来了,那些树上挂满了黑糊糊的花蕾。厚重的乌云悬在树顶,随时都会扑下来的样子。我想出去逛逛,又怕下雨,车出得去进不来。手头压着繁重的工作,想干又静不下心。教堂里实在太热闹了,唱诵之声不绝于耳,我的头都被吵蒙了,还批阅什么作业。那群人来没多久,卢姨姥走进我的房间。

“你睡着了吗?”姨姥问道。

“我醒着呢!”

“安布罗思牧师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我双手抱在脑后,两条胳膊肘撑得开开的,仰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我那副造型,跟搁在床上的十字架差别不大。

“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这种躺法不吉利。”姨姥不高兴地说。

我脸也没转,手掌一翻搭到胸膛上。卢姨姥站在门口看着我,无可奈何。

“他能进你的房间吗?”

“当然可以。”

“你能不能穿鞋下地,把那件衬衣披到身上去?”她一字一句地问道。

“好,穿鞋,穿衬衣。”我连声答应。

她瞪了我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去。我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上干抹了几把脸。牧师进门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停当,站在窗子后面欣赏花园的景致。姨姥已经打好了五六个菜垄,每垄的长度足有30英尺,复活节后土壤如果干爽一点儿,就能下种了。

牧师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从门口一直响到我的身后。我回头望了他一眼。

“牧师,你能坐下来谈吗?”

我的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一把靠背椅放在桌子前面,那是晚上我工作坐的地方;另一把是摇椅,搁在壁炉旁边。

“你坐吗?”他问道。

“我站着一样。”

他扫了一眼我的办公桌。

“看来你在工作。”

“也就是勉为其难,实际没干多少。”

他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仰头打量着我。

“学生学得怎样?”

“我教得很尽心,牧师。”

他点了点秃头,说道:“我们都一样,凡事尽力而为,成败由不得自己。”

我背靠窗户站定,拉开架势听他的教诲。他低头看着两只大手,叠作一处来回搓着。安布罗思牧师五短身材,这双手配在他身上,大得有点儿离谱。他瞄了一阵指掌,又使劲儿地搓了两下,这才抬头向扫了我一眼。

“时间来不及了。”

“你是说杰弗逊?”

“是的。”

“还有三个星期。”

“没那么长。”

“也就少两天。”我说。

安布罗思牧师点了点头。他五短身材瘦小枯干,加上讲经布道一整天,心力交瘁,疲态尽现,看一眼都让人心生同情。

“他还没有皈依上帝。”

“这个忙我帮不上,牧师。”

“现在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这完全是你的错。”

我转身望着外面,给了他一个冷冷的脊背。

“除了你自己,你心里装过别人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我在问你问题,除了你自己,你有没有替他人着想过?”

“地下天上,各管一行,牧师。”我没扭头,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我只管读书、写字、加减乘除,拯救灵魂是你的事。”

“他现在不需要研习你那些玩意儿了。”

“所以你大显身手的机会到了,牧师。”

我的目光扫过自家的花园,移向法瑞尔·贾洛家后院那结满花骨朵的胡桃树。乌云如幕,低挂枝头,这个世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什么时候再去看他?”安布罗思牧师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了过来。

“暂时我还说不准,下周哪一天吧。”

“你准备跟他谈些啥?”

“现在心里还没底,牧师。”

“我跟爱玛教友明天去那儿,我要给他讲讲信仰的问题。”

“太有必要了,牧师。”

“你认为他听得进去吗?”

“这个我不敢肯定。我一个凡夫俗子,什么事都不能下定论。”

“我敢肯定,”他说,“是的,他需要神的指引。”

我看着新翻的土地,真想马上奔过去,一头扎进深深的犁垄间,避开牧师喋喋不休的说教。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但是别忘了,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我需要让他的灵魂沐浴天国的神光,可是没有你的配合,我打动不了他的心。”

“我不相信天国,牧师。”

“就是说不信仰上帝了?”

“我信仰上帝,牧师。”我的目光从犁沟间移开,飘向远处的胡桃树,“我知道上帝是存在的,这个信念我片刻都没有动摇过。”我说。

“肯定上帝,还是否定天堂?”

牧师唇枪舌剑,步步进逼。我无意跟他作对,所以未回一言。

“没有天国,上帝在哪里容身?你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我注视着胡桃树上的花蕾,并未作答。

“说呀!”他追问道。

我转过身子,瞅着端坐在我办公桌前面的牧师。他的身后,学生作业、笔记本、课本、铅笔铺了满满一桌子。

“她给我交代的任务是开导杰弗逊,让他人模人样地走向电刑椅,别像一头待宰的猪让人家拖着满地打滚。我这是奉命行事,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剩下的事全靠你了,牧师。”

他一下子跳起来,蹦到离我不足一步的地方怒视着我。他的眼神、他的面孔,流露着某种深沉的痛苦和内心的迷茫。主持了一天的礼拜活动,他累得不轻,身上残留的汗味令人窒息。

“你是受过教育的人,你知道吗?”

“我是上过大学。”

“你在那里学到了什么?”

“当教师,教学生读书、写字、算数,牧师。”

“你对自己人了解多少?你理解她——这家里的那个她吗?”他压低了嗓音,向另一间屋子打了个手势。

我什么话也没说。

“不,你没有受过教育,小伙子。”他摇着头说,“做文化人,你远远不够格。你会读会写会算,可你什么都不懂,你连自己都认识不清楚。你承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