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六

卡秋莎所在的队伍里有一个害肺痨的青年人,叫克雷利佐夫,被流放去服苦役。涅赫柳多夫特别喜欢这个小伙子。早在叶卡捷琳堡,涅赫柳多夫就认识他了,后来在押解的路上又跟他见过几次面,也跟他谈过话。那是在夏天,有一次在羁押站里休整了一天,涅赫柳多夫几乎都跟他待在一起。克雷利佐夫在交谈中对他讲了自己的身世,讲到自己怎样成了一个革命者的。他入狱前的经历很简单。他的父亲是南方一个省里的大地主,他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是个独生子,母亲将他抚养长大。无论是在中学还是在大学,他学习都很轻松。大学数学系毕业时他的成绩名列榜首,得了硕士学位。有人建议他留在大学里或出国深造,可是他犹豫不决。当时他爱上了一个姑娘,想同她结婚,并且到地方自治局去工作。他什么事都想做,可就是拿不定主意。这时,有几个大学同学要他给公共事业捐点钱,他知道这种公共事业就是革命事业,当时他对此毫无兴趣,但出于同窗情谊和自尊心,免得别人说他胆小怕事,也就捐了。收钱的人被捕了,搜出了一张字条,知道是克雷利佐夫捐过钱。于是他遭到逮捕了,起初关在警察分局,后来投进了监狱。

“在关押我的那个监狱里,”克雷利佐夫对涅赫柳多夫说(他胸脯凹瘪,臂肘撑住膝盖,坐在高高的板床上,只是偶尔用他那激情洋溢、聪明善良、明澈闪亮的眼睛对涅赫柳多夫瞧瞧),“那个监狱对犯人管得并不太严,我们不仅可以敲墙传递消息,而且可以在过道里走来走去,随便交谈,互相分送食品和烟草;到了晚上甚至还齐声唱歌,我本来有一副好嗓子。是啊,要不是我母亲太伤心,我待在牢里也不错,甚至很愉快,很有意思。顺便提一下,我在那儿认识了大名鼎鼎的佩特罗夫(他后来在要塞里用玻璃割破喉咙自杀了)和其他的人。当时我还不是个革命者。我还认识了隔壁牢房里的两个人。他们都是因涉嫌波兰宣言(1)案被捕的。后来他们在被押往火车站的途中企图逃跑,受到了审判。一个是波兰人,叫洛津斯基,另一个是犹太人,叫罗佐夫斯基。是啊,这个罗佐夫斯基还完全是个孩子。他说,他十七岁,可是看上去只不过十五岁左右。人生得很瘦小,很活泼,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像所有的犹太人一样很有音乐天才。他还在变嗓,可是唱起歌来很好听。是啊,我看见他们两个人被送上法庭。他们早上被带走的,晚上回来,说他们被判了死刑。谁也没料到会这样。他们并没有犯什么罪,只是想从押解兵手中逃走,而且也没有伤人。再说,判处罗佐夫斯基这样一个孩子死刑,太不公正了。我们这些关在牢里的人都以为这只是吓唬他们一下,这个判决是不会获准的。开头几天,大家都心神不定,后来渐渐平静下来,又像原先那样打发日子。是啊,可是有一天晚上,一名看守走到我的牢房门口,偷偷告诉我说,来了几个木匠,在搭绞架。我一时没有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绞架不绞架的。可是看守老头却焦急万分。我看了他一眼,才明白过来,这绞架是为我们那两个人准备的。我想敲敲墙壁,把这消息告诉其他难友,可是我又怕被他们两个人听见。难友们也默默无言。显然,他们也知道了这件事。这天晚上,过道上,牢房里一片死寂。我们没有敲墙壁,没有唱歌。十点钟的时候,那个看守又来告诉我说,从莫斯科调来一名刽子手。他说完,就走了。我想叫住他,要他回来。突然,我听见罗佐夫斯基从过道对面的牢房里对我高声叫道:‘您怎么啦?您为什么叫他?’我对他撒了个谎说,他是来给我送烟草的。可是罗佐夫斯基好像猜到了什么,就问我,为什么我们不唱歌,为什么我们不敲墙壁。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我当时是怎样回答的。我赶快走开,不跟他说话。是啊,那真是个可怕的夜晚。整个晚上我仔细听着各种声音。第二天凌晨,我突然听见过道的门打开了,走进来许多人。我站在窗洞口看着。过道里亮着一盏灯。第一个进来的是典狱长。他是个大胖子,平时自以为是,独断专行。现在他面无人色,垂头丧气,惊惶失措。他后面跟着副典狱长,双眉紧锁,一脸杀气。最后是一名卫兵。他们经过我的门口,在隔壁的牢房前面站停下来。我听见副典狱长怪声怪气地喊道:‘洛津斯基,起来,穿上干净衣服!’是啊。后来我听见牢门吱嘎一响,他们走了进去。后来我又听到洛津斯基的脚步声,他走到过道的对面。我只看见典狱长一个人,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一会儿把纽扣解开,一会儿又把纽扣扣上,不时地耸耸肩膀。是啊。突然,他好像受到什么惊吓,往边上一闪。原来是洛津斯基从他面前走过,来到我的牢房门口。他是个英俊小伙子,典型的波兰人面孔,很漂亮,前额宽阔饱满,长着一头浓密柔软的淡黄色鬈发,一双美丽的天蓝色眼睛,是个风华正茂、英姿勃发的青年人。他站在我牢房的窗洞前,因此他的脸我看得很清楚。他脸色灰白、干瘦,很可怕。‘克雷利佐夫,有烟吗?’我刚把烟拿出来,可是副典狱长似乎怕耽误时间,就掏出自己的烟盒递给他。他拿了一支烟,副典狱长替他划亮火柴。他开始抽烟,似乎在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什么,就开始说道:‘又残酷,又不公正。我什么罪也没有。我……’我一直凝视他那白净、娇嫩的脖子,看见它在颤动,他没有再说下去。是啊。这时,我听见罗佐夫斯基在过道里用尖细的犹太人的嗓音叫着。洛津斯基把烟蒂一扔,从我的牢房门前走开了。接着,罗佐夫斯基出现在我的窗洞前。他那张充满稚气的脸涨得通红,冒着汗,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他也穿一身干净的衣服,裤腰太大,只能用两只手提着,浑身直打哆嗦。他把凄楚的脸凑近我的窗洞说:‘阿纳托利·彼得罗维奇,医生是不是给我开了润肺汤?我不舒服,我还要喝一碗润肺汤。’谁也没有理他。他用探询的目光看看我,又看看典狱长。他究竟想说什么,我直到现在都不明白。是啊。突然副典狱长把脸一沉,又用刺耳的尖叫声吆喝起来:‘开什么玩笑?快走。’罗佐夫斯基显然不理解厄运正等待着他,他好像在急匆匆地赶路,沿着过道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别人前面。可是后来,他站住不肯走了,我听见他尖声哭叫,又听见一片喧嚣声和跺脚声。他尖声地叫着,哭着。后来声音渐渐远去。过道的门哐啷一声关上了,四周又沉寂下来……是啊。他们就这样被绞死了。两个人都被用绳子绞死了。另外一个看守亲眼目睹这个场面,回来告诉我说,洛津斯基没有反抗,而罗佐夫斯基挣扎了好久,他们硬把他拖上绞架,把他的脑袋塞进绳套里。是啊。那个看守傻里傻气的。他说:‘老爷,人家对我说,上绞架很可怕。其实一点也不可怕。他们被吊死的时候,肩膀只抖了两下。’说着,他装了个样子,肩膀猛地往上一耸,又往下一落。‘接着,刽子手把绳子一拉,绳套收紧些,这就完事了。他们再也不动了。’‘一点也不可怕,’”克雷利佐夫把看守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想笑,没有笑出来,却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