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宴(第2/3页)
忽然想起了紫姬:“她很寂寞吧。这几天我常在宫中,久不回二条院,想她是闷闷不乐了。”他觉得很可怜。拿出那把证物的扇子来看看,但见两根外骨上各装着三片樱花模样的饰物,扎着五色丝线。浓色的一面上用泥金画着一个朦胧淡月,月影反映在水中。式样并不特别新颖,然而此乃美人惯用之物,自有亲切可爱之感。那个吟唱“料汝无缘扫墓来”的人的面影,始终不离开他的心头,他便在扇头添写两句诗:“朦胧残月归何处?
刻骨相思恼杀人。”
写好之后便把扇子收藏了。
且说源氏公子自念久不赴左大臣邸,但又可怜那个幼小的紫姬,决定先去安慰她一下,便走出宫邸,回二条院去。
每次看见紫姬,总觉得她长得越发美丽,越发娇媚了。她的聪明伶俐果然与众不同。源氏公子觉得此人毫无缺陷,完全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愿望而教养成人。只是担心一点:仅由男子教养,将来性情安得不欠少温柔?
他把日来宫中花宴情状讲给紫姬听,又教她弹琴,相伴了一天。到了晚上,公子准备出门,紫姬撅起嘴说:“又要去了。”然而近来她已习惯,并不任情阻挠。
源氏公子到了左大臣邸内,葵姬照例并不立刻出来相见。公子寂寞无聊,只得独自思量种种事情。后来取过筝来弹奏,吟唱催马乐《贯川》:“……没有一夜好安眠……”①左大臣来了,和他谈论前日花宴中的趣事:“老夫如许高龄,历仕四朝明主,也算阅历得多了,却从来不曾见过此次那样清新警策的诗文、尽善尽美的舞乐,从来不曾感到此次那样陶情适性,却病延年。目今正是文运昌隆、人才辈出之时,加之吾婿精通诸艺,善于调度贤才,故能有此胜绩也。老夫虽年迈,也有闻鸡起舞之兴呢!”
源氏公子答道:“岂敢!小婿并不善于调度,只是多方搜求贤才,勉尽己责而已。纵观万般技艺,惟头中将之《柳花苑》尽善尽美,真乃后世表率。大人若肯当此盛世之春,欣然起舞,更可为天下增光也。”此时左中弁和头中将进来了。三人共倚栏前,各取所爱乐器,合奏雅调,其音悠扬悦耳。
①催马乐《贯川》全文:“(女唱)莎草生在贯川边,做个枕头软如绵。郎君失却父母欢,没有一夜好安眠。(女唱)郎君失却父母欢,为此分外可爱怜。(男唱)姐姐如此把我爱,我心感激不可言。明天我上矢蚓市,一定替你买双鞋。(女唱)你倘买鞋给我穿,要买绸面狭底鞋。穿上鞋子着好衣,走上官路迎郎来。”源氏欲以此多情女子对比冷淡的葵姬。
且说那个朦胧月夜的小姐,回想那晚间的迷离春梦,不胜悲叹,心中怀着无限思量。她已许嫁皇太子,预定四月间入东宫成亲,为此更添忧恼。男的这边呢,并非全无办法探寻底细,但因尚未确定她是第几位女公子,又因与弘徽殿女御一向不睦,贸然求婚,有失体面,为此不胜烦闷。三月二十日过后,右大臣家举行赛箭会,招请众公卿及亲王参与赛箭,接着便是观赏藤花的宴会。其时樱花已经零落,但是尚有两株迟开的樱花树,仿佛懂得古歌“山樱僻处无人见,着意留春独后开”①之趣,正开得非常茂盛。最近新建的一所殿堂,为了准备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公主的着裳仪式②,装饰得十分华丽。右大臣家讲究排场,一切设备都很新颖时髦。今日赛箭赏花,右大臣前天在宫中遇见源氏公子时,已曾当面邀请他参加。但深恐公子不到,致使盛会减色,为此再派儿子少将前来迎接,并赠诗道:“我屋藤花如拙陋,何须特地待君来?”
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宫中,便将此事奏闻。皇上看了诗笑道:“他得意洋洋呢!”又说:“他特地派人来接,你该早些去。公主们都在他家长大,他不会把你当作外人看待。”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
②女子十二至十四岁之间,举行着裳仪式,表示成人,同时垂髫改为结发。
源氏公子打扮梳妆,直至日色甚暮,方始到会。右大臣家等得心焦了。他身穿一件白地彩纹中国薄绸常礼服,里面衬一件淡紫色衬袍,拖着极长的后裾,夹在许多身穿大礼服的王公中间,显然是个风流潇洒的贵公子模样,大家肃然起敬。公子从容入座,其风采实在与众不同。花的色香也被减煞,使人看了反觉扫兴了。
这一天的管弦演奏非常出色。夜色渐深,源氏公子饮酒过多,酩酊大醉,装出苦闷之状,起身离座。正殿里住着大公主和三公主①。源氏公子便走到东面的边门口,倚门闲眺。
①大公主即前页所述举行着裳仪式者,三公主后来为贺茂斋院,参第186页。
正殿檐前,正是藤花盛开之处。为了看花,正殿的格子窗都开着,众侍女群集在帘前。她们故意把衣袖裙裾露出帘外,象新年里举行踏歌会时那样。这态度和今天的内宴颇不相称。于是源氏公子想起了藤壶院的斯文典雅,觉得毕竟与众不同。
“我心情不快,他们偏偏殷勤劝酒,多喝了真难过!对不起了,既然有缘来到此地,让我在这里躲一下吧。”他说着,便掀起门帘,把上半身躲进帘子里来。但听见有一个女子说:“咦!这话真可笑!下贱的人才攀缘,象你这样高贵的身分,何必说‘有缘’呢?”一看,这个人模样虽不十分庄重,但也并非普通青年侍女,分明具有高贵的美质。
室中弥漫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香烟。诸女群集,钗钿错杂,裙影蹁跹,人人举止婀娜,艳丽动人。但终缺乏端详娴雅的风情,显然是热爱时髦、竞尚富丽的家风。这些身分高贵的女子,为了观射看花,都从深闺洞房中到这门前来了。在这些身分高贵的女子面前,源氏公子理应恭谦谨慎,但为目前艳丽光景所感染,兴趣顿起,不由想到:“不知朦胧月下邂逅相遇的是哪一个。”胸中忐忑地跳。他便将身靠在门旁,把催马乐《石川》加以改作,用诙谐的语调唱道:“石川高丽人,取了我的扇。
我心甚后悔,可恨又可叹。……”
但闻有一个女子答道:“怪哉!来了一个奇妙的高丽人!”可知这个人是不知底细的。帷屏后面另有一女子,默默不答,只是连声叹息。源氏公子便挨近这个人去,隔着帷屏握住了她的手,吟道:“暂赏朦胧月,还能再见无?
山头凝望处,忧思入迷途。
何故入迷途呢?”他用推测的口气说。那女的忍不住了,答吟道:“但得心相许,非关月有无。
山头云漠漠,安得入迷途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