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夕雾(第3/11页)
夕雾遣使送信与落叶公主,但公主不肯拆阅。她昨夜突然遭此困窘,惊魂未定,又觉可耻,心中不胜懊恼。她想;“母亲倘知道了,教我何以为颜?她做梦也不曾想到此种事情,一旦看出我神情异常,或者由于世人不肯隐恶,消息传入她的耳中,那时她将怪我欺瞒,教我何等痛苦!倒不如叫待女们向她如实报告。她听了心中悲伤,也无可如何了。”母女二人一向十分亲睦,毫无半点隔阂。从前的小说中往往有告诉外人而欺瞒父母的事例,但落叶公主不想如此。众侍女相与议论:“即使老夫人略有所闻,公主也何必真有其事似地愁这般、愁那般呢?提前担心,也太痛苦了。”她们不知实情究竟如何,想看看这封来信。但公主拆都不肯拆开。她们着急了,对公主说:“置之不答,毕竟是不成样的,象无知小儿一般了。”便把来信拆开呈上。公主说道:“我气得发昏了!虽然只和那人见面一次,终是我自己轻率之罪过。但想起了他那不顾别人、胡行妄为的行径,实在难于容忍。你们回复他,说我不要看信就是了。”便异常苦闷地躺下。夕雾的信并不十分可憎,只是一往情深地写着:“心空似觉魂离合,落入无情怀袖中。①古人说:‘世事不如意,根源在自心。’②可知古昔也有象我这样的事例。但不知道我的魂魄飞向何方耳。”其信甚长,但侍女们不便尽读。照这语气看来,这信不象是一般定情后次日的慰问书,然而究竟怎样,不得而知。众侍女看见公主神色大变,都很担心。她们想道:“两人的关系究竟怎样呢?多年以来,夕雾大将竭诚照拂,无论何事都很关心,真是一个好人。但倘把他当作夫婿,似乎反而逊色了。真教人很不放心呢。”凡亲近公主的侍女,都替她担忧。
①古歌;“似觉神魂已失踪,心头漠漠意空空。多因借别心烦乱,落人伊人怀袖中。”见《古今和歌集》。此诗根据此古歌。
②古歌:“世事不如意,根源在自心。愿将身舍弃。魂魄自由行。”见《古今和歌集》。
③大日如来是真言宗的本尊。
老夫人全然不曾得知。凡被鬼怪作祟的人,虽然病势很重,也有放松之时,这期间神思便清楚了。这一天昼间,有一位阿阇梨做完了日中的祈祷之后,还在诵念陀罗尼。他看见老夫人病势好转,心甚喜慰,对她说道:“大日如来③倘不说谎,贫僧如此尽心竭力的祈祷哪得不灵验呢?恶鬼虽然厉害,但有业障缠其身,毕竟是不可怕的啊!”使用嘶哑的声音痛斥恶鬼。这阿阇梨是一位道行高深而性情坦率的律师,突然问道:“如此看来,那位夕雾大将已经和府上的公主缔姻了么?”老夫人答道:“并无此事。他是已故大纳言的知心好友,不负大纳言临终嘱托,多年以来,每逢有事,无不尽心竭力地照拂。此次闻知老身患病,特地前来慰问,实在很不敢当。”阿阇梨说:“老夫人此言差矣!凡事瞒不过贫僧。今天早晨贫僧上这里来做后夜功课时,看见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从西面的边门出来。那时朝雾甚重,贫僧不能辨识是谁。同来几位法师异口同声地说:‘夕雾大将回去了。昨夜曾将车马遣去,在这里宿夜呢。’怪不得衣香那么浓重,教人闻了头痛,原来是夕雾大将来了。这位大将身上常常散发出浓重的衣香呢。老夫人,这件事情其实不好。他原是一位才高学博的人物。从他童年时开始,贫僧就秉承已故太君①之嘱咐,替他举办祈祷。直至今日,凡有法事,都由贫僧一手承当,因此知之甚详。公主和他缔姻,实在是无益的。他的正夫人势力强盛,娘家又是当代巨室,高贵无比。所生小公子已有七八人之多。公主恐怕压她不倒呢。再说:女人恶业缠身,堕入长夜黑暗地狱者,都是由于犯了此种爱欲之罪,所以受此惨报。如果被人嫉妒,这便成了永远妨碍往生成佛的羁绊了。此事贫僧决不赞善。”老夫人说:“这真是怪事了!此人向来绝无好色之相。昨夜老身病体异常痛苦,叫侍女传言:且待休息一下再图晤面。侍女们说他暂时在外等待。只怕因此而泊宿在此,亦未可知。他一向是个非常诚实而又规矩的人呢。”她口上否认阿阇梨的话,但心中想道:“或许有此种事,亦未可知。过去确有好几次表露好色之相。但其人实甚贤明,努力避免受人讥评之事,态度常是端正严肃的。因此我们这边戒备疏忽,以为此人不会做出违心之事。昨夜他看见公主那边人少,便钻入室内,亦未可知。”
①指夕雾的外祖母。
律师去后,老夫人唤小少将君过来,问她:“我听人说有这样的事,究竟怎么样?为什么公主不把详细情形告诉我呢?我不相信真有其事。”小少将觉得为难,但终于从头至尾详细告诉了她。又叙述今晨夕雾来信中的话以及公主隐约吐露的言语。末了又说:“大将只不过把多年来隐藏在心中的意思向公主诉说而已。他非常谨慎小心,天还没亮就回去了。不知外人说些什么。”她万万想不到是律师说的,总以为是某一侍女偷偷地告诉老夫人的。老夫人听了她的话,一言不发,只觉得伤心失意,泪如雨下。小少将君看了很难过,想道:“我为什么如实告诉了她?她正在患病,这样一来越发痛苦了。”她很后悔,便又说道:“他们会面是隔着纸隔扇的。”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老夫人说:“不管如何,如此疏忽大意,轻率地与男人会面,实在是不应该的。即使实际上清清白白,但说那些话的法师,以及嘴尖的童仆,说话肯留余地么?教我们对人如何辩解?难道可以说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么?她身边的人都是不识轻重的……”没有说完,已经痛苦不堪。病中听到这种消息,自然是伤心的。她满望公主做个气品高尚的皇女,如今结了世俗之缘,流传了轻薄之名,使她心中好生悲痛!
老夫人淌着眼泪对小少将君说道:“我此刻略觉好些,去请公主到这里来吧。本当我去望她,实在走不动。我似觉长久不见她了。”小少将君来到公主房中,对她说道:“老夫人请公主到那边去。”公主想要去见母亲,便把泪湿的额发梳掠一番,又把破绽了的单衫脱去,另换一件。然而不肯立刻就走。她想:“这些侍女对昨夜之事不知如何想法。母亲还全不知情,日后隐约闻此消息,势必怪我欺瞒,教我何以为颜?”便又躺下了。对小少将君说:“我好难过啊!但愿就此不起,倒也落得干净。我的脚气病发了。”便叫小少将君按摩一下。她每逢心绪不佳、忧愁过度之时,此病必然发作。小少将君对她言道:“昨夜之事,老夫人已有所闻了。她今天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已如实告诉她,但说纸隔扇是紧闭的,又添了些使她放心的话。如果她问起公主,请公主照我一样回答。”但老夫人悲叹之状,她不告诉公主。公主听了,觉得果然不出所料,非常伤心。她一言不发,眼泪象雨滴一般从枕上流下。她回思过去,不但此事而已,自从意外地下嫁以来,使母亲伤心的事已不少了。便觉此身全无生趣。料想此人不会就此罢休,将来势必再来缠绕,外间传说何等难听!她左思右想,不胜烦恼。况且无法辩解,任人讥议。今后将流传何等可耻的恶名!虽然不曾失身,聊可自慰,但念金技玉叶之身,如此轻率地与人会面,实甚不该。自伤宿世命穷,心中好生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