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5/6页)

“别那么神气了,小姐,”老太太尖刻地说。“我并不想说你那宝贝妹妹的坏话,我刚才要不是从坟地里走开,也许是会说些什么的。我觉得既然现在这里男人少,威尔可以从大部分女孩子里随便挑。有比阿特里斯的四只野猫,有芒罗家的向个女儿,还有麦克雷家——”

“他准备娶苏伦,就这么定了。”

“苏伦能捞到他,真是走运。”

“塔拉能捞到他,才真是走运呢。”

“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吧,是不是?”

“是的。”

“那你就只图有个男人来照料塔拉,竟不考虑等级而让她下嫁吗?”

“等级?”思嘉说,她对老太太的这种想法感到惊讶。“什么等级?现在讲等级有什么用,女孩子只要能找到一个丈夫来照顾她就行了。”

“这个问题值得研究,”

老太太说。“有人会说你这是合乎常理的。有人会说你这是界限模糊了,而这界限是丝毫模糊不得的。威尔无论怎样说也不能算是上等人,而你们家有些人却是上等人啊。”老太太敏锐的目光落到思嘉的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上去了。

这时思嘉想到威尔,他身材瘦削,其貌不扬,但性情温和,总在嚼一根草根儿,看上去无精打采,南方的穷苦人大都是这样子。他没有什么有钱有势血统高贵的祖先。他家里最初踏上佐治亚州土地的人说不定欠了奥格尔索普的债,也说不定还是个奴隶。威尔也没上过大学,实际上他受过的教育不过是在边远偏僻的学校里念过四年书。他诚实可靠,踏实肯干,不过他的确不是上等人。用罗毕拉德那样的标准来衡量,苏伦嫁给她,确实是降低身份了。

“看来你不反对让威尔到你们家来了?”

“是的,”思嘉正颜厉色地答道。老太太要是敢来反对,思嘉就会毫不犹豫地朝她扑过去。

没想到老太太却说:“你吻我一下吧。”她一面说,一面微笑,表现出极力赞许之意。“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你。思嘉,你从小就固执,硬得像个山核桃,我不喜欢固执的女人,除我自己不算。不过我的确喜欢你处理事物的方法。对于你无能为力的事,即使你不赞成,也不大吵大闹。你好比一个好猎手,做起来来干净利落。”

思嘉笑了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看着老太太把布满皱纹的脸凑了过来,她便顺从地轻轻吻了一下,虽然她不大明白老太太这番称赞是何用意,但她还是感到很高兴。“你让苏伦嫁给一个下等人,虽然这里人人都喜欢威尔,可还是会有许多人要议论的。他们会异口同声说威尔是个好人,同时又说奥哈拉家的小姐尊下嫁多么可怕。不过这种话你也不必介意。”

“我从来不介意别人说些什么。”

“这我倒也有所耳闻,”老太太的语气里有点尖酸刻薄的味道。“不论人们议论什么,你别介意就是了。这门亲事说不定会很美满的。当然喽,威尔结婚以后也还是一副穷光蛋的样子,他的语法也不会有什么进步,他即使能赚上一大笔钱,也不可能像你父亲那样,为塔拉增添一分光彩。穷光蛋不可能有多少光彩的,不过威尔是个正直的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办。刚才在坟地里,我们的想法全是错误的,只有像他这样一个天生正直的人才才能时加以纠正。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我们怎么样,可是我们自己要是老想恢复失去的东西,老想着过去,就会毁了我们自己。对苏伦来说,对塔拉来说,威尔的确是不错的。”

“这么说来,您是赞成我让他娶苏伦了?”

“不,”老太太用疲倦而痛苦的声音说,但语气很坚定。“赞成穷光蛋和名门世家通婚?不可能!我怎么能赞成让下等人和上等人结合呢?说起来,穷光蛋也是善良的,可靠的,诚实的,不过——”

“可是您刚才还说这门婚事可能会是美满的呀!”思嘉惊讶地说。

“唔,我认为苏伦嫁给威尔是件好事,其实她嫁给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因为她很需要有一个丈夫。到哪儿去找呢?你又到哪儿找这一个好管家,来照料塔拉呢?不过这不等于说我喜欢眼下这种状况,你不也一样吗?”

“可是我喜欢眼下这种状况,”思嘉一面想,一面琢磨着老太太的意思。“威尔娶苏份,我是高兴的。她为什么会认为我介意呢?她凭想像就认为我介意,她总是这样。”

思嘉感到莫名其妙,而且有点不好意思。别人把他们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强加于她,说她如何如何,她当然不理解,也不好意思。老太太扇着棕榈叶做的扇子,兴致十足地接着说:“我和你一样,也不赞成这桩婚事,但又讲究实际,你也一样。碰上不顺心的事,而又没有办法,喊叫哭闹都无济无事。这样一对付生活中的曲折是不行的。我们家和老大夫家经历的曲折比谁都多,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办。要说我们有什么格言,那就是:‘不要喊叫只要笑,时机自然会来到。’许多难关,我们都是这样渡过的,一面笑,一面等待机会,我们已成了渡过难关的专家了。这也是不得已啊。我们压宝总不到点子上。碰上胡格诺教派,我们逃出了法国,碰上查理一世的保王党,我们逃出了英格兰,碰上邦尼·普林斯·查理,我们逃出了苏格兰,碰上黑人,我们逃出了海地,现在又让北方佬给收拾了。可是每一次我们用不了几年就又出人头地了,你知道里面是什么缘故吗?”

说到这里,她把头一摇,思嘉觉得说她像一只懂事的老鹦鹉,真是再像不过了。

“我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思嘉客气地回答说。不过她实在讨厌透了,和那天听老太太讲克里克人暴动的故事一样厌烦。

“那你就听我说。我们对不可能回避的事实总是低头的。我们不是小麦,而是荞麦。小麦熟了的时候,因为是干的,不能随风弯曲,风暴一来,就都倒了。荞麦熟了的时候,里面还会有水分,可以弯曲。大风过后,几乎可以和原来一样挺拔。我们不是挺着脖子硬干的那种人。刮大风的时候,我们是柔和顺从的,因为我们知道这样最有利,遇到困难,我们向无法回避的事情低头,而不需要大吵大闹,我们微笑,我们干活,这样来等待时机。等到我们有力量的时候,就把那些垫脚石踢开,这就是渡过难关的窍门,我的孩子。”她停了停又接着说:“现在我可把这穿门儿教给你了。”

老太太说罢,大声地笑起来,虽然她的话相当恶毒,她却好像觉得十分有趣,看样子她以为思嘉会对她的话有所评论,可是思嘉还不大理解她这番话,一时也没有什么好说。“你没看见。”老太太继续说,“我们的人倒了就会爬起来,可是左近有许多人就不是这样。就拿凯瑟琳·卡尔弗特来说吧。你看她成了什么样子,成了穷人。比她嫁的那个男人寒酸多了。再看看麦克雷一家,也穷困潦倒,一筹莫展,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惋惜过去的好日子。不知道干什么好,什么也不会干,而且也不想干,再来看看——哎,左邻右舍看谁都一样,除了我们的亚历克斯和萨莉,除了你和吉姆·塔尔顿,还有他的几个女儿和另外几个人,别的人都倒下了,他们身缺少那种水分,也缺乏重新站起来的勇气,这些人只知道钱,只知道黑奴,现在钱没有了,黑奴也没有了,他们也成了一伙穷光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