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五章(第2/2页)
“你想升官吗?还是受过什么处分?”中尉问道,仔细打着着昏暗中的哥萨克的脸.“什么处分也没有。”
“好,你去吧……”利斯特尼茨基答应了他的请求,站起身来。
“喂,你,”他对着已经离去的哥萨克的后影喊道,“回来!”
那个哥萨克又走近来。
“你去告诉下士……”
“我姓本丘克,”哥萨克打断了他的话说。
“是志愿兵?”
“是。”
“请您告诉下士,”利斯特尼茨基窘了一阵子,控制着自己,改口说道,“叫他……好,算啦,您去吧,我自己去告诉他”
天色渐渐亮了。侦察队走到村外,穿过哨岗和警戒部队,朝地图上标出的那个村子方向走去。
走了约半俄里,利斯特尼茨基使马的脚步放慢;“”志愿兵本丘克!““有。”
“请您靠我近一点儿。”
本丘克使自己那匹平庸的马跟中尉的纯种顿河马并行起来。
“您是哪个镇的人?”利斯特尼茨基打量着志愿兵的侧影,问道。
“是新切尔卡斯克镇的,”
“可以问问,您是为什么来当志愿兵的吗?”
“请吧,”本丘克拉着长声,略带嘲笑的口吻回答说,并用严厉的、绿莹莹的眼睛看了看中尉。一眨不眨的目光刚毅坚韧。“我很喜欢兵法,很想研究研究这门学问。”
“那您可以进军校嘛。”
“是啊,可以。”
“那您为什么还要当志愿兵呢?”
“我想先在实战中试试身手,再学习理论。”
“您战前是于哪一行的?”
“工人。”
“您在什么地方做工?”
“在彼得堡、顿河罗斯托夫和图拉的兵工厂……我想请求您把我调到机枪队去。”
“你熟识机枪构造吗!”
“绍什、伯蒂、马德森、马克辛、戈奇基斯、贝格曼、维克尔斯、路易斯和施瓦茨洛泽等等牌于的机枪构造我都很熟识。”
“真了不起!我找团长谈谈看。”
利斯特尼茨基又看了看身材不很高大、然而却很健壮的本丘克。像顿河一带的黄榆树:他身上的一切都很平常,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只有那坚硬的下颚和炯炯逼人的目光使他的脸显得与众不同。
他不常笑,笑起来嘴唇弯成弧形,眼睛也并不因为笑而变得柔和些,依然保持着那种晦暗的光芒,令人觉得很难接近。他朴实无华,冷静沉着,——就像生长在顿河沿岸阴郁的灰色沙土地上本质似铁的挺拔的黄榆树。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本丘克把两只宽大的手巴掌放在油漆剥落的绿色鞍头上。利斯特尼茨基掏出一支烟,就着本丘克手里的火柴抽着,闻到他的手上有一股像松香一样甜蜜的马汗味儿。手背上长了一层浓密的像马毛似的棕色汗毛。利斯特尼茨基不由自主地想去抚摸一下。他吞咽着苦辣的烟气,随口说道:“您和另外一个哥萨克,从这个树林子那里顺着那条小道往左边走。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
“如果在半俄里内看不见咱们的步兵队伍,你们就回来,”
“遵命。”
他们放开马小跑起来。小树林边上是一片密密层层的小白桦树。小白桦树丛后面,是一片发黄的、令人看了很不舒服的低矮。稀疏的小松树林和被奥地利人的辎重车轧过的灌木丛。从右方远处,传来震地的大炮轰鸣声,可是这里,小白桦树林边,却异常安静。大地在吸吮着浓重的朝露,萎萎野草,已变成排红,开满了早秋的花朵,预示着即将来临的衰亡。利斯特尼茨基在一棵小白桦树边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着林外的小山岗。一只蜜蜂展开翅膀,落在他的马刀套的铜头上。
“胡涂虫,”本丘克责怪蜜蜂的失策,惋惜地小声说道。
“您说什么?”利斯特尼茨基拿开了望远镜。
本丘克用眼睛看看蜜蜂,利斯特尼茨基笑了。
“它酿的蜜一定也是苦的,您以为如何?”
回答他的不是本丘克。机枪从远处的一丛松树后面,发出像喜鹊叫一样的刺耳的呱呱声,划破了寂静。子弹嗖嗖响着射向白桦树林,一根被于弹打断的树枝在空中盘旋,飘摇,然后落到中尉坐骑马鬃上。
他们吆喝、鞭打着马匹,奔回村子。奥地利人的机枪不停地在他们背后扫射。
后来,利斯特尼茨基常常遇到志愿兵本立克,而本丘克严厉的眼睛里闪耀着的那种坚毅的光芒,总使他不胜惊讶,他感到惊讶,但是却不能识破笼罩在这个外表如此纯朴的人的脸上那乌云似的、难于捉摸的深沉表情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本丘克说话的口气,也总好像没有说完似的,坚毅的嘴角上,照例含着一丝微笑,仿佛总是故意绕开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真理,在一条崎岖的小道上走似的。他被调到了机枪队。过了十多天(团队得到了一天的休息机会),利斯特尼茨基在去找连长的路上追上了本丘克。他正顽皮地晃着左手腕子,走过一个烧过的板棚。
“啊——啊,志愿兵?”
本丘克转过头来,一面举手行礼,一面让开道。
“您上哪儿去?”利斯特尼茨基问道。
“上队长那儿去。”
“那咱们大概是同路?”
“大概是吧。”
他们在毁于战火的村庄的街道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在几处幸存下一些车棚、马厩的院子里,有许多人在奔忙,一些骑马的人走了过去,冒着热气的野战厨车就停在街当中,等候领饭的哥萨克们排成长龙;头顶上飘着闷人的潮气。
“喂,怎么样,在研究战争吗、‘利斯特尼茨基斜眼看了看稍微落在后面走着的本丘克,问道。
“是的……在研究。”
“战后您打算干什么?”利斯特尼茨基看着志愿兵毛烘烘的手,莫名其妙地问道。
“有的人当然要自食其果,至于我……看看再说。”本丘克眯缝起眼睛说道。
“应该怎样理解您的话呢?”
“中尉,”本丘克把眼睛眯得更细,解释道。“有一句俗话您知道吧:‘玩火者必自焚’,就是这样。”
“您顶好别打比喻,说清楚一点。”
“已经够清楚啦。再见吧,中尉,我要向左转啦。”
本丘克把毛烘烘的手指往哥萨克制帽檐上一碰,向左转去。
利斯特尼茨基耸耸肩,目送了他半天。
“他是在故弄玄虚呢,还是仅仅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呢?”利斯特尼茨基走进连长的整齐的土屋,愤愤地猜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