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六章(第2/2页)

马车上的人点了一下头,帽于移到了额角上;他扭过身子,抬眼看米什卡。

“正是我,阿司塔霍夫。怎么?您莫非……你等等,你不就是科舍沃伊吗?”他站起身来,只有剪得短短的、栗色小胡子下面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容,而眼睛里和显得十分衰老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严肃神情,不知所措地、高兴地伸出手来。“你是科舍沃伊?米哈伊尔?好啊,咱们又见着面啦!……真高兴……”

“天晓得,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呀?”米什卡扔下马缰绳,困惑不解地把两手一摊,说。“都说你阵亡啦。可是我一看:正是阿司塔霍夫……”

米什卡笑容满面,在马鞍子上扭动着身子,慌乱起来,但是司捷潘的那副样子和沙哑、纯正的俄罗斯口音弄得他很窘;米什卡改变了称呼,在后来的谈话中部以“您”相称,模糊地感到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把他们隔开了。

他们俩聊起来,并马缓步而行。西天上一片红霞,天上,紫云行空,奔向黑夜。一只鹌鸽震耳地叫着,飞落在道旁的黍谷丛里,尘雾弥漫的寂静笼罩了草原,白昼的忙乱和喧嚣在渐近黄昏的时分消失了在通往丘卡林斯克和克鲁日林斯克镇大道岔口紫红色的天幕上,映出了一座小教堂的凄凉暗影;砖红色的云堆沉重地压在教堂的上空。

“您从哪儿来啊,司捷潘·安得烈伊奇?”米什卡兴高采烈地问。

“从德国来。奔回家乡来啦。”

“咱村的哥萨克都说:我们亲眼看见司捷潘被打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司捷潘好像苦于追询,回答问题的神色矜持、平静:“我受了两处伤,可是哥萨克们……哥萨克们是怎么干的呀?他们扔下我跑了……被俘了……德国人给我治好了伤,就送我去做工……”

“好像没有接到过您的什么书信……”

“我没有人可写信啦。”司捷潘扔掉烟蒂,立刻又点上一支雪茄。

“为什么不给您太大写呀?您太太还健在哪。”

“我早已跟她分手啦,——这您大概是知道的。”

司捷潘的声凋很冷淡,一点儿热乎劲儿也没有。听到妻于的情况,也不动声色。

“怎么,难道您流落他乡,就不想家吗?”米什卡没命地追问,前胸几乎贴在鞍头上了。

“起初有点儿想,后来也就习惯啦。我的日子过得很好。”他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本来想在德国定居,加入德国籍;但是思家心切——于是就扔掉一切,回来了。”

司捷潘眼角上的寒光第一次变暖了,笑了。

“您看咱们这儿乱成什么样子啦?……自己人在互相残杀呢。”

“是啊……听说啦。”

“您是怎么回来的呀?”

“我是从法国的马赛——一个大城市——坐轮船到新俄罗斯克的,”

“会不会也征召您去打仗呀?”

“大概会的……村子里有什么新闻吗?”

“一下于怎么说得完呀?新闻可多啦。”

“我的房子还完好吗?”

“风吹得直摇晃……”

“我那些邻居呢?麦列霍夫家的儿郎们都还活着哪?”

“活着哪。”

“听到我从前的老婆什么消息吗?”

“她还在那儿,在亚果得诺耶呢。”

“那么葛利高里……还跟她在一起吗?”

“没有,他又跟发妻在一起啦。跟您的阿克西妮亚早就散伙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不知道哩。”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科舍沃伊仍在贪婪地瞅着司捷潘,赞赏、敬佩地说:“看得出,您的日子过得很好,司捷潘·安得烈伊奇。看您的衣服,穿得多阔气,像个大阔佬。”

“德国人穿得都很干净。”司捷潘皱起眉头,碰了碰车老板的肩膀,说:“喂,快点儿赶嘛。”

赶车的不高兴地挥了一下鞭子,疲惫不堪的马匹胡乱地拉扯了一下套索。马车车轮吱吱扭扭、细声细气地唱着,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颠簸,司捷潘扭过身去,背朝着米什卡,结束谈话的时候问了一句:“你回村干里去吗?”

“不,我到镇上去。”

在十字路口,米什卡拨马向右拐去,他立在马镫上,告别说:“回头见,司捷潘·安得烈伊奇!”

司捷潘用动作迟缓的手指揉了揉落满尘土的毡帽檐,像个非俄罗斯人似的,把每一个音节都说得很清楚,冷冷地回了一句:“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