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二十四章
从顿河的静静的深渊里溢出许多支浅流。浅流中,水波盘旋、激荡。顿河蹒跚地、静静地泛流而去。黑鱼成群结队地蛰伏在坚硬的沙土河床上;鲍鱼游到浅水处觅食,鲤鱼在沿岸的绿苔中翻腾;小白鱼和鲈鱼在追逐大白鱼,鲢鱼在贝壳堆里乱刨;有时候鲢鱼搅起绿色的浪花,在皎洁的月光中跃出水面,摇晃着金光闪闪的尾巴,接着又钻进河底,把长着胡子的大脑袋扎进贝壳堆里去乱刨,想在黎明以前,在已经啃得光光的、浸在水里的黑树枝丛里昏睡上一会儿。
但是在河床狭窄、洪流不能自由奔腾的地方,顿河就在河底冲出深峡,咆哮着,犹如万马奔腾,翻着白浪,滚滚流去。在突崖岬角处,水流在峡谷中形成漩涡。那里的水流疯狂地旋转,翻腾:令人流连忘返。
而生活却从平静的浅滩进入惊涛拍岸的峡谷。顿河上游掀起了巨浪。两股洪水冲突争流,哥萨克们分道扬镳,冲起漩涡,盘旋不已。家境贫寒的年轻人不知所措,沉默不语,一直盼望着苏维埃政权会带来和平,而老年人投入了进攻,已经在公开进行煽动,说什么红军想把哥萨克全部消灭。
三月四日,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鞑靼村召开村民大会。到会的人是出奇地多。可能是因为施托克曼建议革命军事委员会,把跟着白军逃走的商人们留下来的财产,分给贫穷的人家。开会之前曾跟一个从区里派来的工作人员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他是维申斯克派来接收充公衣物的全权代表。施托克曼给他解释,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眼下不能把衣物交出去,因为昨天刚发给运送红军伤病员的车队三十多件冬装。派来的这个小伙子就责怪起施托克曼来,他提高了嗓门严厉地问道:“谁批准你发放没收的衣物的?”
“我们根本没有请求任何人批准。”
“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盗窃人民的财产?”
“你不要叫嚷嘛,同志,别说昏话啦。没有人盗窃什么东西。我们发给车夫的皮袄都留有借据,等他们把红军送到下一个兵站后,回程时再把衣服交还。红军伤员都衣不蔽体,让他们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破军大衣上路——这就等于送他们去见上帝。我怎么忍心不发给他们呢?况且,当时这些衣服都像废物似的闲置在仓库里呢。”
他压着胸中的怒火解释说,谈话本来可以就此和平收场啦,但是那个小伙子声色俱厉,大兴问罪之师:“你是什么人?是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主席吗?我要逮捕你!把工作交代给副主席!立刻把你押送到维申斯克去。大概,你把这儿的公共财产已经盗窃过半了吧,可是我……”
“你是共产党员吗?”施托克曼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灰白,斜着他,问。
“这与你无关!民警!把他带走,立刻押到维申斯克去!交给区民警局,要一张收据。”
小伙子打量着施托克曼。
“到那儿我们再跟你谈。我叫你知道点儿厉害,你这个胡作非为的家伙!”
“同志!你怎么啦——疯了吗?你知道……”
“不要费话,住口!”
在这场争论中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到施托克曼正缓慢,但是非常可怕地伸手去摘挂在墙上的匣子枪。小伙子的眼睛里露出恐怖神情。他以惊人的速度用屁股顶开了门,仰面倒在地上,脊背撞着台阶的磴儿滑了下去,急忙钻进爬犁里,在还没有逃出广场以前,一劲地敲着车夫的后背,催他快赶,不时回头观看,显然是怕被追上。
革命军事委员会里的笑声像打雷似的,震得窗户直响,爱逗笑的达维德卡笑得在桌子上直打滚儿。但是施托克曼的眼皮还神经质地跳动了半天,眼睛斜着。
“不可思议,真是太混蛋啦!唉,这个坏东西!”他用哆嗦着的手指头卷着烟,不断地重复说。
他跟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同去参加村民大会。会场上挤满了人。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心里甚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们可能是别有用心吧……全村的人都来了。”但是等他摘掉帽子,走进入群的时候,他的疑心就消逝了。哥萨克们都客气地给他让路。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镇定,有些人的眼睛里甚至露出快活的神色。施托克曼环顾哥萨克人群。他很想缓和一下会场的紧张气氛,引导群众开口说话。他学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样子,摘下红顶的皮帽子,大声说:“哥萨克同志们!你们这里成立苏维埃政权已经一个半月啦。但是直到现在,我们革命军事委员会仍然觉得,你们还有点儿不信任我们,甚至还怀有某种敌意。你们不大来参加村民大会,在你们中间还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什么要把哥萨克全都枪毙啦,什么苏维埃政权要压迫你们啦等等胡言乱语。我们应该推心置腹地谈谈啦,应该更加互相了解啦!革命军事委员会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科特利亚罗夫和科舍沃伊都是你们本村的哥萨克,你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呀。我首先要郑重声明,我们的敌人散布的有关大批枪毙哥萨克的谣言——完全是诬蔑。散布这些谣言的人目的是很清楚的:挑拨哥萨克和苏维埃政权之间的感情,把你们重新推到白军那方面去。”
“你是说,并没有枪毙人吗?你说说,那七个人哪儿去啦!”后面有人喊道。
“同志们,我不是说没有枪毙过人。我们枪毙过,而且还要继续枪毙苏维埃政权的敌人,凡是企图把地主政权强加于我们的人,我们都要枪毙。我们推翻沙皇,结束对德战争,解放人民,并不是为了恢复地主政权。对德战争给你们带来了些什么?成千成万的哥萨克的死亡,孤儿寡妇,还有破产……”
“说得对!”
“这一点你说得很在理!”
“……我们主张废除战争,”施托克曼继续说。“我们主张各族人民的平等友爱!但是沙皇统治的政权,利用你们去为地主和资本家掠夺土地,使地主和工厂主们可以借此大发横财。你们身边就有个地主利斯特尼茨基。他的祖父曾因参加一八一二年的战争,获得了四千俄亩土地。可是你们的祖父又得到了些什么呢?他们把头颅送在德国的土地上!他们用血灌溉了这些土地!”
会场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嗡嗡声沉寂下来以后,立刻又发出了一阵吼声:“对——啊啊!
施托克曼用皮帽子擦秃头顶上的汗,提高嗓门,大声喊:“凡是拿着武器进攻工农政权的人,我们都要消灭!按革命军事法庭判决枪毙的你们村的那几个哥萨克,都是我们的敌人。这你们大家都知道。但是我们和你们,劳动人民,和那些同情我们的人,将共同前进,就像耕地的牛一样,并肩前进。我们将同心协力去翻耕培育新生活的土地,把它耙好,把那些陈年萎草,我们的敌人,统统从田地里拔掉!不让他们再发芽生根!不让他们妨碍新生活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