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三章
村子里开始谈论科舍沃伊和杜妮亚什卡的事儿来啦。有一天,一个婆娘在码头上遇到杜妮亚什卡,带着露骨的嘲笑口吻问:“你们雇米哈伊尔当长工啦?他怎么就不离你们家的院子啦……”
伊莉妮奇娜不管女儿怎么劝说,死不同意:“你还是别再求我了吧,我不能把你嫁给他!我不会为你们祝福!”直到杜妮亚什卡声称,她要到科舍沃伊家去住啦,而巨立刻动手收拾衣物的时候,伊莉妮奇娜才改了主意。
“你清醒清醒吧!”她惊骇地喊道。“我一个人跟孩子们怎么办呀?那我们不就完了吗?”
“妈妈,您要明白,我可不愿意成为村子里的笑柄,”杜妮亚什卡小声说,继续把自己姑娘时的衣裙从箱子里往外扔。
伊莉妮奇娜好久无言地翁动着嘴唇,然后艰难地挪动着两腿,走到正对门摆圣像的地方。
“唉,好吧,姑娘……”她低声地嘟哝着,拿下圣像,“既然你已经死心要嫁他,那就请上帝保佑你,去吧……”
什妮亚什卡急忙跪在地上,伊莉妮奇娜给她祝福过,声音颤抖地说:“我那去世的母亲就是用这尊圣像为我祝福的……唉唉,如果现在你父亲看到你……你还记得他说的关于你未婚夫的话吗?上帝明白,我是多么为难啊……”接着就默默地扭过身去,走到门廊里。
不管米什卡怎样竭力劝说未婚妻不要在教堂举行结婚仪式,但是固执的女孩子坚持己见他只好咬牙违心地同意了,心里却在咒骂世界上的一切,他准备去教堂举行结婚仪式,就像要去上断头台似的。夜里,威萨里昂神甫在空旷的教堂里悄悄地给他们举行了婚礼仪式。仪式完毕后,他向新婚夫妇道贺,用教训的日吻说:“年轻的苏维埃同志,世事常常难以预料:去年您亲手烧掉我的房子,就是说把它火葬啦,可是今天我又来给您主持婚礼仪式……俗话说得好,不要往井里吐痰,也许你还会来喝井里的水。但是我还是很高兴,从心里高兴,因为您终于醒悟,找到了来基督教堂里的路。”
这使米什卡再也忍耐不住了。在教堂里他本来一直默不作声,对自己竟这样意志薄弱感到非常羞愧,在痛恨自己,但是这时他怒冲冲地斜眼瞅了瞅不忘旧怨的神甫,为了不叫杜妮亚什卡听见,低声骂:“可惜,你那时候从村子里逃走啦,不然的话,我就把你这个长毛鬼跟房子一起儿烧成灰啦!你明白吗,啊?”
神甫完全没有料到,简直呆若木鸡,站在那里直眨巴眼,瞪着米什卡,可是米什卡扯了扯自己年轻妻子的衣袖,厉声说:“走吧!”于是响亮地踏着士兵靴子,朝教堂门口走去。
在这次一点也不热闹的婚礼宴席上,既没有喝烧酒,也没有扯开嗓子唱歌。婚礼时当傧相的普罗霍尔·济科夫,第二天啐着吐沫,向阿克西妮亚诉了半天苦:"唉,姑奶奶,这算是什么婚礼呀!米哈伊尔在教堂里把神甫臭骂了一顿,老头子的嘴都气歪啦!晚上的婚礼宴席,你知道,桌上摆的是什么:只有烤的鸡和酸牛奶……真见鬼,你哪管有一滴烧酒也好呀!要是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看见他的小妹妹是这样出嫁的……他准会抱头痛哭一场!不,姑奶奶,算啦!我今后再也不想去参加这种新式婚礼啦。我情愿去看狗咬架,也比这种婚礼热闹一点儿,公狗咬架总要互相咬啊,热闹得很哩,可是这种婚礼既不喝酒,又不打架,真是见他妈的鬼!你爱信不信,参加了这次婚礼以后,我简直伤心透啦.一夜都没有睡觉,躺在那儿搔痒痒,你看吧,就像在我的衬衣里放了一把跳蚤……"自从科舍沃伊人赘麦列霍夫家的那天起,整个的家业就焕然一新:没用多久,他就修好了围墙,把草原上割的于草运到场院上,堆了起来,草垛堆得整齐好看;他在准备收打麦于,把割麦机上的平台和翼片重新装过,仔细地清扫了打谷场,修理好了旧的扬谷风车,缝补了马套,因为他暗自总在想拿一对牛去换一匹马,而且屡次对杜妮亚什卡说:"咱们应该养匹马。赶这样的牛车简直是桩苦差事。"有一天,他偶然在储藏室里发现了一小桶白粉和一包靛青,就立刻决定把旧得变成灰色的百叶窗油漆一番。麦列霍夫的家宅用耀眼的浅蓝色窗户看着世界,一下子变得年轻了……米什卡原来是个非常勤勉的当家人。他虽然病魔缠身,但是还是不停地干活。不论干什么活,杜妮亚什卡都帮着他做。
婚后不久,杜妮亚什卡就明显地变得更加漂亮了,肩膀和臀部都好像长宽了。眼神、走路的姿势,甚至理头发的姿势上都有了新的神韵。从前她那种举止生硬和孩子气的粗扩、好动习性消失了。她总是面带微笑,脉脉含情地看着丈夫,四周的一切都视而不见。青春的幸福总是不暇他顾的……可是伊莉妮奇娜却越来越感到孤独,一天比一天厉害、一天比一天刺心,在这个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家里,她现在变成了多余的人了。杜妮亚什卡和丈夫就像在空地上营建他们的新窝似的那样干活儿。他们在家务上要做些什么,从不跟她商量,也不征求她的同意。他们好像也找不到一句亲切的话对老太婆说。只有坐下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跟她交谈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饭后,伊莉妮奇娜又孤单单的一个人去想自己的伤心事。女儿的幸福并未使她心欢,家里住上一个外人使她很不舒服--她对女婿跟先前一样,感到非常陌生。生活本身也在折磨她。一年的工夫,她失去了这么多的亲人,她被痛苦折磨得腰也弯了,人也老了,十分可怜。她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可以说是太多了。她已经无力抗拒灾难的袭击,满心怀着迷信的预感,觉得死神已经这么接连不断地光临到她们家,一定还要到麦列霍夫家这座老房子里来几趟。伊莉妮奇娜对杜妮亚什卡的婚事妥协后,只盼望着一件事:等着葛利高里回家来,把孩于交给他,然后就永远闭上眼睛。她受了一辈子的痛苦。折磨,已经赢得了这种休息的权利。
夏天漫漫的长日真是难熬。炎热的太阳当空照。但是灼人的阳光已经不能使伊莉妮奇娜感到温暖。她一动不动地在台阶上的太阳地里一坐就很久,对周围的一切都漠然视之。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勤勉而有心计的内当家了。她什么也不想干了。现在她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没有用处,而且一钱不值,她再也没有力量,像以前那样操劳了。她常常打量着自己那两只操劳了多年的、疙疙瘩瘩的老手,心里说:"我这双老手已经做够了活儿啦……该安息啦。我已经活到这把年纪,够啦……只盼能看到葛利申卡回来……"只有一回,从前那种乐观愉快的心情又回到伊莉妮奇娜身上,但是非常短暂。普罗霍尔从镇上回来,顺路到他们家来了,还离得老远就喊叫:"快请客吧,伊莉妮奇娜大婶儿!我带回来一封你儿子的信!"老太婆刷地一下子脸都白了。在她心目中信总是跟什么新的灾难联系在一起。但是当普罗霍尔念完那封短信,信上有一半是向亲人问候的话,只在信未写道,他,葛利高里,尽量想法在夏末秋初回家来看看,--伊莉妮奇娜竞高兴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珍珠般的泪珠,从她那棕色的脸L 和两颊深深的皱纹上滚滚而下。她低下头,用上衣袖子和粗糙的手巴掌擦着眼泪,但是泪珠还是纷纷顺着脸滚下来,滴到围裙上,把围裙湿得斑斑点点,好像下了一阵温暖的急雨。普罗霍尔倒也并不是不喜欢,--但是他简直看不得女人哭鼻子抹泪,因此皱着眉头,露出不能掩饰的惋惜神情,说:"大婶于,你又哭起来啦!你们老娘儿们的眼泪可真多……应该高兴嘛,怎么能哭呢、好,我走啦,再见!看到你这样于,我实在无法高兴。"伊莉妮奇娜一下子就不哭了,拦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