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二十九章
第一次提升
他了解自己这个时代,他了解自己这个地区,他现在有钱了。
《先驱者》[1]
于连在主教大堂里发生的那件事以后,一直深深地陷在沉思之中,还没有摆脱出来,一天早上,严厉的皮拉尔神父打发人来叫他。
“夏斯-贝尔纳神父刚写给我一封信称赞您。我对您的表现,总的来说,比较满意。您太不谨慎,甚至太冒失,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一直到现在,您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高尚的,您的智力是过人的。总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一星不容忽视的火花。
“在工作了十五年以后,我到了即将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了。我的罪过是听任神学院学生有他们的自由意志,以及既没有保护也没有反对您在神功架里对我说起的那个秘密团体。在离开以前,我愿意为您做点什么。如果没有根据在您屋里找到的阿芒达·比内的地址的那次告发,两个月以前我就这么做了,因为您应该得到。我让您当《新旧约》的辅导教师。”
于连不胜感激,很想跪下来感谢天主,但是他受到一阵更加真实的感情支配。他走到皮拉尔神父跟前,抓住他的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
“这是干什么?”院长生气地叫起来;但是于连的眼睛比他的行动表达出的意思还要多。
皮拉尔神父,就像一个多年来已经不习惯与微妙的感情接触的人那样,诧异地望着他。这种注视的目光暴露了院长的真实心情,他的嗓音变了。
“好吧!我的孩子,是的,我非常喜欢你。上天知道我不是有意如此。我应该是公正的,对任何人既不应该恨,也不应该爱。你的人生道路将是艰辛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使一般人反感的东西。嫉妒和诽谤将缠住你不放。不论天主将你安置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们决不会不用憎恨的眼光看你;如果他们假装爱你,那是为了能更有把握地出卖你。对付的办法只有一个:仅仅求助于天主。天主为了惩罚你的自负,让你有必要遭人嫉恨。保持你的品德完美无瑕,这是我能看到的你唯一的办法。只要你以不可战胜的力量紧紧抓住真理不放,你的敌人们迟早总会被挫败的。”
于连已经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听见过充满友情的声音,我们应该原谅他的一个软弱表现:他泪如雨下。皮拉尔神父向他张开双臂,这一时刻对两个人说来都是十分甜美的。
于连欣喜若狂。这是他得的第一次提升,好处是巨大的。要体会到这种好处有多大,一个人必须被迫地一连过上几个月的,没有一瞬间的孤独清静的生活,还得跟一些至少是讨厌的,大部分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同学直接接触。单单他们的叫喊声就足以使体质很弱的人发狂。这些吃得好、穿得也好的农民,只有在他们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时候,才能把喧闹的快乐表达出来,而且才相信它完全表达出来了。
现在,于连单独一个人,或者几乎是单独一个人用餐,用餐的时间比其余的神学院学生晚一个小时。他有一把花园的钥匙,能够在花园里没有人的时候进去散步。
使于连大为吃惊的是,他发现别人不像以前那么恨他了。他本来料想的正相反,憎恨会成倍地增长。不要别人找他谈话的这种藏在内心里的愿望太明显了,给他树立了那么多的敌人,现在不再是一个可笑的高傲表现。在他周围的那些粗俗的人眼里,这是由他地位产生的一种十分正当的自尊感。憎恨明显地减少了,特别是在他那些最年轻的同学中间;他们变成了他的学生,他也十分客气地对待他们。渐渐地他甚至有了一些支持者,叫他马丁·路德变成了不得体的事。
但是把他的朋友和敌人的名字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一切是丑恶的,而且描写得越真实,也就越丑恶。然而这些人是老百姓的道德生活的独一无二的指导者,如果没有他们,老百姓会变得怎么样呢?报纸难道能代替本堂神父吗?
自从于连就任新职以后,神学院院长打定主意,没有第三者在场,决不跟他谈话。这种做法对师生两人说来都是慎重的;但是首先它是个考验。严格的冉森教派教徒皮拉尔的坚定不移的原则是:一个人在您看来有才能吗?那您就设置障碍,阻挠他得到他希望得到的东西,阻挠他做正在做的事。如果他的才能是货真价实的,他就一定能够推倒或者绕过遇到的障碍。
打猎的季节到了。富凯想了一个主意,以于连父母的名义给神学院送来一头鹿和一头野猪。死掉的动物放在厨房和食堂间的过道上。所有的神学院学生去吃饭时都经过那儿看到了。他们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观看。野猪尽管已经死了,还使最年轻的学生害怕,他们摸摸它的獠牙。连着有一个星期他们不谈别的。
这件礼物把于连的家庭归到社会中应该受到尊敬的那一部分去,给了嫉妒一个致命的打击。他获得了财富使之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优越地位。夏泽尔和那些最优秀的神学院学生主动接近他,几乎当面埋怨他没有把他父母的财产情况告诉他们,害得他们冒对金钱缺乏应有的尊敬的危险。
有过一次征兵,于连作为神学院学生免于应征。这个情况使他万分激动。“瞧,这个时刻就这样永远过去了,换了在二十年前,一种英雄的生活会在这个时刻里为我而开始!”
他单独一个人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见修围墙的石匠们在谈话。
“喂!该走了,新的征兵开始啦。”
“要是在另外那个人的时代,那就好了;一个石匠可以变成军官,可以变成将军,这种事有过不少。”
“现在你去看看!只有要饭的才去当兵。手上有几个的人都留在家乡。”
“生下来穷的人,一辈子穷,就这回事。”
“啊,听他们说,另外那个人已经死了,是真的吗?”第三个石匠说。
“这是那些大亨这么说的!你没看出,另外那个人叫他们害怕。”
“多么不同啊!在他那个时代干了多少事啊?没想到他的那些元帅把他给出卖了,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叛徒!”
听到这番谈话,于连多少感到了一点安慰。他一边走开,一边叹着气念道:“唯一受到人民深深怀念的国王!”[2]考试的日期到了。于连回答得极为出色;他看到夏泽尔也力图把自己的学问都显示出来。
主考人是著名的德·弗里莱尔代理主教委派的。第一天,他们不得不在他们的名单中把于连·索雷尔一再列为第一名,至少也得列为第二名,心里感到十分不快,因为这个于连·索雷尔,有人向他们指出,是皮拉尔神父的宠儿。神学院里不少人打赌说,在考试总成绩的名单上于连一定会名列第一,名列第一的人有和主教大人一同进餐的荣幸。但是在一场考题涉及拉丁教父们的考试结束时,一位狡猾的主考人在向于连提出有关圣哲罗姆以及他对西塞罗[3]的爱好的问题以后,接下来又谈到贺拉斯、维吉尔[4]和其他的几位世俗作家。同学们都不知道,这些作家的许多段落于连都能背出。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根据主考人的反复要求,背诵了好几首贺拉斯的颂歌,并且充满激情地意译出来。在诱他上钩以后,过了二十分钟,主考人忽然一下子脸色改变,严厉地责备他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世俗作品的研究上,脑袋里装满了这些无用的或者有罪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