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二章(第2/3页)
一个小时以后,侯爵进来,看看那些抄件,惊奇地注意到于连写Cela这个字写了两个l,写成了Cella。[6]“神父对我说过有关他学问的那些话,难道全是假的吗?”侯爵非常失望,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您对拼写不是很有把握吗?”
“确实如此,”于连说,根本没有想到这给自己带来的损害;侯爵的仁慈使他深深感动,他不禁想起了德·雷纳尔先生的那种傲慢的口气。
“对从弗朗什-孔泰来的这个小神父进行试验,简直是白费时间,”侯爵想,“但是我那么需要一个可靠的人!”
“Cela只应该写一个l,”侯爵对他说,“您抄完信件以后,凡是您对拼法没有把握的字,都查一查字典。”
六点钟,侯爵打发人来叫他。侯爵带着明显的不快神色望着他的靴子。“这是我的疏忽,我没有告诉您,每天五点半钟您应该穿礼服。”
于连望着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穿长袜,阿尔塞纳会提醒您;今天我会替您道歉的。”
说完这些话,德·拉莫尔先生让于连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去。在同样的机会,德·雷纳尔先生决不会不加快脚步,取得先进门的荣幸。前主人的这个小小的虚荣心使得于连踩到了侯爵的脚上;侯爵有痛风病,踩得他痛得难熬。“啊!没想到他还是个笨蛋,”侯爵对自己说。他把于连介绍给一个高身材,外表威严的女人。这是侯爵夫人。于连觉着她态度傲慢,有点像参加圣查理节宴会时的维里埃尔专区区长夫人德·莫吉隆夫人。客厅极端豪华,于连心里有点发慌,他没有听清楚德·拉莫尔侯爵在说什么。侯爵夫人勉强屈尊地朝他看一眼。有几个男人在场,于连在他们中间认出了年轻的阿格德主教,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几个月前,在布雷-勒奥修道院的那次宗教仪式上,阿格德主教曾经屈尊地跟他说过话。于连胆怯地注视着这位年轻的高级神职人员,他毫无疑问被于连温柔的眼光吓着了,根本不愿意去认这个外省人。
聚集在这个客厅里的那些男人,在于连看来,多少有点愁闷,有点拘谨。在巴黎,人们谈话声音很低,而且不把小事加以夸大。
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个子瘦长,蓄着唇髭,脸色苍白,他六点半左右走进来。他的头非常小。
“您老是让人家等您,”侯爵夫人在他吻她的手时说。
于连猜出这是德·拉莫尔伯爵。他头一眼觉着德·拉莫尔伯爵很可爱。
“难道这可能就是那个会用伤人的玩笑话,把我从这个人家赶出去的人吗?”他对自己说。
于连仔细观察诺贝尔伯爵,注意到他穿着靴子,而且还戴着马刺;“而我呢,显然应该像身份低下的人那样穿鞋子。”大家开始坐下来吃饭。于连听见侯爵夫人略微提高嗓音,说了一句严厉的话。几乎就在同时,他看见一个年轻姑娘过来坐在他对面,这个姑娘头发是极浅的金黄色,身材非常好。她并不讨他喜欢;然而在仔细看了以后,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一双这样美丽的眼睛;不过它们显露出一个极端冷酷的心灵。接着于连发现它们有着一种在观察人,但是又记着自己非得保持令人敬畏的身份不可的厌倦表情。“然而德·雷纳尔夫人也有十分美丽的眼睛,”他对自己说,“人人都称赞她的那双眼睛;但是它们跟这一双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于连还缺乏经验,辨别不出时不时从玛蒂尔德小姐(他听见别人这么称呼她)眼睛里闪耀出来的是机智的光芒。德·雷纳尔夫人的眼睛亮起来时,这是热情的光芒,或者是她听到什么坏行为时感到义愤的结果。到了这顿饭快结束时,于连想出一句话来形容德·拉莫尔小姐眼睛的美:“它们闪闪发光,”他对自己说。除此以外,她的相貌酷似她的母亲,他越来越不喜欢她的母亲,他不再看她了。相反的,诺贝尔伯爵在他看来各方面都令人赞赏。于连受到这样大的吸引,甚至没有想到因为他比自己有钱,比自己高贵,而去嫉妒他和恨他。
于连发现侯爵的神色显得烦闷无聊。
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对他的儿子说:“诺贝尔,我要求你多多关照于连·索雷尔先生。我刚让他参加我的办事班子,而且我打算培养他成为一个人物,如果Cella可能的话。”
“这是我的秘书,”侯爵对坐在他旁边的人说,“他写Cella这个字写了两个l。”
所有的人都望着于连。于连朝诺贝尔稍微过分地点了点头。不过一般说来,大家对他的眼神感到很满意。
一定是侯爵谈到了于连受到的那种教育,因为客人中有一个提出有关贺拉斯的问题来盘问他。“正是谈到贺拉斯,我才在贝藏松主教面前获得成功,”于连对自己说,“显然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作家。”从这一瞬间起,他能够控制住自己。这个转变很容易做到,因为他刚刚做出决定:德·拉莫尔小姐在他眼里永远不会是一个女人。自从进了神学院以后,他等着看男人们能使出什么厉害的手段来,很难被他们吓倒。如果这间饭厅的摆设没有这么豪华,也许他能够保持他的全部冷静。事实上有两面镜子还使他感到不自在,每面镜子八尺高,他在里面不时看到他那个谈论贺拉斯的交谈者。他的句子对一个外省人来说还不算太长。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那种战战兢兢的或者因为回答得好而显得快乐的羞怯表情,更使它们变得加倍明亮。他被认为是挺讨人喜欢的。这种考试给一顿严肃的晚餐增添了一些乐趣。侯爵示意要于连的交谈者狠狠地考他。“难道他真的可能懂点什么吗?”侯爵想。
于连边回答,边想出一些看法。他已经摆脱够多的羞怯,可以卖弄一下,当然不是卖弄机智,对不会使用巴黎人使用的语言的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而是卖弄他的新的看法,尽管他表达得还不够优雅而且又不够恰当。大家看出他精通拉丁文。
于连的对手是铭文科学院[7]院士,碰巧也懂拉丁文;他发现于连是一个很好的人文学者,不再害怕会使他受窘脸红,于是想方设法,真的要难倒他。在酣战中,于连终于忘掉饭厅里的豪华陈设,讲出了交谈者在任何书上都不曾看到过的、对那些拉丁诗人的看法。交谈者是一个正直人,他对年轻的秘书大加赞赏。幸好有人引起一场争论,争论的问题是贺拉斯是穷还是富;是一个和蔼可亲、爱好享乐、无忧无虑、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尔[8]一样为了消遣而写诗的人,还是一个拜伦像勋爵的告发者骚塞[9]那样的追随宫廷,为了国王的生日写颂歌的穷桂冠诗人。大家谈到奥古斯都[10]统治下和乔治四世[11]统治下的社会状况;在这两个时代,贵族的权势都是极大的。但是在罗马,贵族眼看着自己的权力被仅仅是一个普通骑士的麦赛纳[12]所夺走;而在英国,贵族迫使乔治四世处于跟威尼斯的一个大公差不多的地位上。这个争论一起,侯爵似乎摆脱了晚餐开始起烦闷把他投入的那种麻木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