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三一块玉米饼的故事(第5/6页)
这个似乎被牢牢砌在石板上的形体,看上去没有动作,没有呼吸,没有思想.时值一月,穿着那状如麻袋的单薄粗布衫,赤着脚瘫坐在花岗石地面上,没有火取暖,呆在一间阴暗的黑牢里,通风口是歪斜的,从外面进来的只是寒风,而不是阳光;对于没有这一切,她好像并不痛苦,甚至连感觉都没有.仿佛她跟着这黑牢已化作石头,随着这季节已变成冰.她双手合掌,两眼直直地愣着.第一眼看上去以为是个鬼魂,第二眼以为是个石像.
但是,她那发青的嘴唇偶尔微开,好透口气,又不时颤抖,好像随风飘荡的树叶,死气沉沉,死板木然.
但是,她那双暗淡的眼睛却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一种阴郁.冷静.深沉的目光,不停地盯着小屋中一个无法从外面看得清的角落.这一目光仿佛紧系悲惨灵魂的一切伤感在什么奇异的事物上.
这就是那个因其住处而被称之为隐修女.又因她的衣裳而被叫做麻衣女的人儿.
热尔维丝也走过来和马伊埃特及乌达德在一起了,三个女子都打窗洞口往里张望.她们的头挡住了照进土牢里的微弱光线,那个不幸的女人虽然没有了光,但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们.乌达德低声说:别打扰她.她出神入定,正在祈祷哩.
这时,马伊埃特仔细察看那张憔悴.消瘦.披头散发的脸孔,心里益发惴惴不安,眼里充满着泪水,不由悄悄嘀咕了一句道:要是真的,那可太奇怪了!
她将脑袋从通气孔的栏栅当中伸进去,好容易才看得见那悲惨女人一直盯着的那个角落.她把头从窗洞缩回来的时候,只见她泪流满脸.
这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她问乌达德道.
古杜尔修女.
而我呀,叫她花喜儿帕盖特.马伊埃特继续说.
于是,伸出一根指头按住嘴唇,朝呆若木鸡的乌达德示意,要她把头也伸进窗洞里去看一看.
乌达德看了一眼,只见在隐修女阴沉的眼光死盯着的角落里,有一只绣满金银箔片的粉红色小缎鞋.
热尔维丝也随着去看,于是三个女子一起仔细瞧着那悲惨的母亲,情不自禁都哭了起来.
但是,她们端视也罢,落泪也罢,丝毫没有分散隐修女的注意力.她仍旧双掌紧合,双唇纹丝不动,两眼发呆.凡是知道她底细的人,看见她这样死盯着那只小鞋心都碎了.
三位女子没说一句话儿,她们不敢作声,甚至连轻声细语也不敢.看见这种极度的沉默,这种极度的痛苦,这种极度的丧失记忆-除了一件东西外,其他的一切统统忘却了-,她们仿佛觉得置身在复活节或圣诞节的正祭台前,沉思默想,肃然起敬,随时准备下跪了.她们好像在耶稣受难纪念日刚刚走进了教堂一般.
最后,还是三个人当中最好奇.因而也最不易动感情的热尔维丝,试图让隐修女开口,就叫道:嬷嬷!古杜尔嬷嬷!
她这么叫了三遍,声音一遍比一遍高.隐修女纹丝不动,没应一声,没看一眼,也没叹一口气,没有一丝反应.
这回由乌达德来喊,声音变得更加甜蜜温柔:嬷嬷!圣古杜尔嬷嬷!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静寂.
一个怪女人!热尔维丝叫道.炮轰都无动于衷!
或许聋了.乌达德唉声叹气.
也许瞎了.热尔维丝添上一句.
也许死了.马伊埃特继续说道.
说得也对,灵魂即使还没有离开这麻木.沉睡.死气沉沉的躯体,至少早已退却并隐藏到深处去了,外部器官的感知就再也没有用处了.
那么只好把这块饼放在这窗口上啦.乌达德说.不过,小孩会把饼拿走的.怎样才能将叫醒她呢?
直到这时,厄斯塔舍一直很开心,有只大狗拖着一辆小车刚经过那里,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但忽然发现他母亲和两个阿姨正凑在窗洞口看什么东西,不由得也好奇起来,便爬上一块界石,踮起脚尖,把红润的小胖脸贴到窗口上,喊道:妈妈,看吧,我也要瞧一瞧!
一听到这纯真.清脆.响亮的童声,隐修女不由颤抖了一下,猛然转过头来,动作迅猛,好比钢制弹簧那般;她伸出两只嶙峋的长手,把披在额头上的头发掠开来,用惊讶.苦楚.绝望的目光紧紧盯着孩子.但这目光只不过像道闪电,一闪即逝.
哦,我的上帝啊!她突然叫了一声,同时又将脑袋藏在两膝中间,听那嘶哑的声音,它经过胸膛时仿佛把胸膛都撕裂了.上帝求求你,至少别叫我看见别人的孩子!
你好,太太.孩子神情严肃地说.
这个震撼有如山崩地裂,可以说把隐修女完完全完惊醒过来了.只见她从头到脚,全身一阵哆嗦,牙齿直打冷颤,格格作响,半抬起头来,两肘紧压住双腿,双手紧握住两脚,像要焐暖似的,她说:噢!我好冷!
可怜的人,你要点火吗?乌达德满怀怜悯地问道.
她却摇了摇头,以示不要.
那好吧,乌达德又说道,递给她一只小瓶子.这是一点肉桂酒,可以给你暖暖身子,喝吧!
她又摇头,眼睛定定地望着乌达德,应声道:水.
乌达德坚持道:不,嬷嬷,一月里喝不得凉水.应该喝一点酒,吃这块我们特地为你做的玉米发面饼.
她推开马伊埃特给她的饼,说道:我要黑面包.
来吧,这里有件大衣,比你身上的要暖和些.快披上吧!热尔维丝也顿生怜悯之心,脱下身上的羊毛披风,说.
正象拒绝酒和饼一样,她不愿收下这件大衣,说:一件粗布衣.
不过,你多少也应该看出来了吧,昨天是节日呀!好心肠的乌达德又说.
看出来了.隐修女回答道,我水罐里已经两天没有水了.
她停了一下又说:大家过节,将我给忘了.人家做得对.我不想世人,世人为什么要想我呢?冷灰对灭炭.
话音刚落,她好像说了这么多话感到疲乏了,又垂下头,靠在膝盖上.乌达德,头脑简单而心地善良,自以为听懂了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认为她还在埋怨寒冷,就天真地答道:这么说,你要点火啦?
火!麻衣女说道,腔调怪里怪气,那个已在地下十五年之久的可怜小娃娃,难道你也能给她生上一个火吗?
她手脚哆嗦,声音发颤,眼睛闪亮,一下子跪了起来.突然,伸出惨白枯瘦的手,指着那个正惊诧望着她的孩子喊道:快把这孩子带走!埃及婆娘就要来了!
她随即一头扑倒在地下,额头碰在地面石板上,其响声就好比石头相击那般.那三个女子都以为她死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动起来了,只见她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到放小鞋的那个角落去.这时她们三人不敢看下去了,再也看不见她了,只听到接连不断的亲吻声,连连不断的叹息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一下又一下好像是头撞墙的闷浊声.接着,传来一个猛烈的撞声,将三个女子都吓得摇摇晃晃,随后就无声无息了.
保不定撞死了?热尔维丝说着,一边冒然把头伸到窗洞口去张望.嬷嬷!古杜尔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