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书序言

原书第一版序言

后面这一篇故事的主要部分,内容方面和现在稍有不同,都在《图画周刊》上发表过;另有几章,本是更特别为成年的读者写的,也都用随笔记载轶闻琐事的形式,在《双周评论》和《国家观察》上发表过。(《图画周刊》,伦敦一种有插图的周刊,创始于一八六九年。《双周评论》亦刊行于伦敦,创始于一八六五年,初为双周刊,后改为月刊。《国家观察》,亦刊行于伦敦,为周刊,创始于一八八九年。《苔丝》发表情况,详载《哈代前传》,其略如下:此书于一八八九年开始,先把一部分先后投寄两家杂志社,均以其中有不雅之处退回。于是哈代把所谓不雅之处删去,把原稿改写,投寄给《图画周刊》,始被接受,于一八九一年七月,开始在该杂志上发表,该年十二月登完。从原稿删去的,一是第十四章苔丝半夜给婴儿行洗礼,单独在《双周评论》上发表,叫作《半夜的洗礼》。一是第十一章苔丝被污那一段,在《国家观察》上发表,叫作《山林里一个礼拜六的夜晚》。主要部分在《图画周刊》上发表时,也稍有改动,如第十三章里,原为克莱把四个挤奶女工抱过泥塘,改为用手车推过。)这些刊物的编辑和主办人让我现在能按照两年以前的原稿那样,把这部小说的躯干和肢体联到一起,全部印行,(一八九一年秋,哈代按原稿,把《苔丝》分期发表时所删改部分,全恢复原状,那年十一月底在伦敦奥兹古得。末钦维恩公司全部出版。)因此我对他们表示感谢。

我只想再说一句话:这部小说的作者,目的简单质朴,他只想把一连串真正互相联贯的事情,用艺术形式表现出来而发表问世;至于这部书里所表示的意见和感情,实在不过是现时大家都想到。都感到的东西,而作者把它说出来了就是了,如果有任何过于高雅的读者,忍受不了这些东西,那我只有请他别忘了圣捷露姆(圣捷露姆(340?—420),基督教拉丁作家。他最大的工作是把《圣经》译为拉丁文。此处所引,见他与友人书。表示同样概念而更常为人所引用的是亚里斯多德说的,"柏拉图是亲爱的,但真理比柏拉图更亲爱。")那句人所共知的老话:"如果为了真理而开罪于人,那么,宁可开罪于人,也强似埋没真理。"托马斯。哈代 1891年11月。

原书第五版序言

现在这部小说,是里边有下面这样情况的一种,就是,它所刻划的女主角还没开始正式活动以前,就经历了一番事故了,而那番事故,通常又都认为是使她丧失了作主角的资格的,或者至少是把她的活动和希望实际上结束了的;既是这样,那么,如果读者会欢迎这部书,并且会和我一致地主张,认为关于一件人所共知的惨剧,在它的隐微方面,除了已经说过的话以外,在小说里还可以再说一说,那这种欢迎和主张,自然都是和公认的习俗十分相反的了。然而英美两国的读者,接受《德伯家的苔丝》那种同情的精神,却又仿佛证明,写一部小说,只依据大家不说出来的意见作方向,而不必使它符合仅仅表现于口头的世道习俗,并不是一无可取的办法,即使拿现在这种好坏不匀。限于局部的成绩作例子,都可以这样说。我对于这种同情,忍不住要表示感激;我只觉得,在现在这个世界里,本是渴想友谊而不可得的,本是只要不被人误会就得算是受惠的,而我却永远不能和这些同情赏识的男女读者,见面握手,这是我的憾事。

我所说的这些读者里面,包括了那些宽宏大量地欢迎这部小说的书评家,他们占了读者的大多数。从他们的言辞里看来,就知道,他们也和其余的读者一样,用他们自己那种富于想象的直觉,把我叙述方面的缺陷加以弥补的地方,可就太多太多了。

这部书的本意,既不想教训人,也不想攻击人,而只想在描叙的部分,简单朴素地把意思表达出来,在思考的部分,多写进去一些印象,少写进去一些主见,(哈代在维塞司版全集的总序里说,他从来没把他对事序物理的意见,写成绝对一贯的哲学,,他所表示的,只是一时的印象,不是深入的主见,或者驳人的辩论。)虽然这样,但是反对这部书的内容和写法的,却大有人在。

反对者之中那班更厉害的,除了别的事项以外,还对于什么是适于艺术的题材,在良心上不能和我同意;同时明白表示,他们只能把这部书的副题里那个形容词所含的观念,和文明礼法养成的那种完全人为。并非原有的意义联合,而不能把它和任何别的意义联合。这个形容词在"自然"中的意义,以及美学对它所有的要求,他们更不理会;至于他们自己的基督教最优美的一方面对这个形容词所给的精神解释,(特指《新约。提多书》第一章第十五节,"在洁净的人,凡物都洁净,在污秽不信的人,什么都不洁净"。下文所说那一种人生观,请参看本书第447页注①。)就更不用说了。还有一班人,他们反对的理由,根本不过是说,这部小说里所包含的人生观,只是在十九世纪末期流行的那一种,而不是更早一些。更淳朴一些的时代里的,这种说法,我只希望能有充分的根据才好。让我重说一遍好了:一部小说,只是一种印象,不是一篇辩论;我要说的话就止于此;因为我想起席勒给歌德的信里说到这班批评者那一段话来了:"他们那一班人,只在以表现为事的文章里,寻找他们自己的意思;他们把应该怎样的东西,看得高于事实怎样的东西,因此,这种争论的原因,完全是基本原则的问题,要和他们取得谅解,是完全不可能的。"又有一段:"只要我看见,任何人批评诗歌表现。而承认有比内在的'真实,和'必然,还更重要的东西,那我跟他就算断绝关系了。"(这是席勒一七九五年三月一日在耶那给歌德的一封信里的第三段和第四段。此处引文所据为什米刺的英译(见Correspondence between Schiller and Goethe,vol.1,P.58)。"这班批评者"指亚扣比等人而言,)在这部书第一版的引言里,我曾提过,恐怕会有一种高雅的人,忍受不了书里某种东西,这种人在刚才说过的那一班反对者之中,果然就出现了。其中有一位,由于我未曾作那种"唯一能证明这个人灵魂得救"的判断性努力(判断性的努力,原文critical effort,与creative effort相对。见马太。安诺德的《批评论文集初集》第一篇《批评的功能》。安诺德说:"判断性的努力,即对于各种学问,如神学。哲学。史学。艺术。科学,考察它们本来的真相所作的努力"。这里是指判断是非的努力而言。),不能把这部书读过三遍,因而感到心烦意乱。又有一位,反对我把魔鬼的钢叉。公寓的切刀和蒙羞得来的阳伞那类鄙俗东西,写在一篇体面的小说里面。(魔鬼的钢叉,见本书第十四章。公寓的切刀,见本书第五十六章。蒙羞得来的阳伞,见本书第五十七章及五十八章。反对魔鬼钢叉的是奥利芬特夫人,其批评文见一八九二年三月份《布莱克乌得杂志》。《哈代传》里说,《苔丝》的一个读者,写信给哈代,说书里第五十四章,写公寓杀人。血湿天花板,极不雅。似即属说"公寓的切刀"之人。)还有一位绅士,充了半个钟头的基督徒,为的是便于对我给不朽的神所加的不敬字样(对不朽的神所加的不敬字样,指本书末章"不朽众神的主宰,对于苔丝的戏弄也算完结了"那一句而言。这位绅士是安得路。郎。哈代在一八九二年十月十二日的日记里写道,"《每日新闻》造了一个新词,其词见于下面这句话里,'此时此刻,世人悲观;悲观主义(我们也可以说是"苔丝主义"),是普通而时髦的。,我觉得,我在这段俏皮的报章评论中,可以辨出安得路。郎的手笔。"),表示痛惜;虽然也就是他那种天生的高雅,逼着他用了一句叫人要感激不尽的怜惜之辞,说"他也算尽了他的能事了",把作者原谅。我敢对这位大批评家说,对于神(不论是一神,也不论是多神)作不合论理的责备的,并不象他设想的那样,是一件自我作古的罪恶(自我作古的罪恶,原文an original sin,本为"与生俱来的罪恶"之意,是基督教的一种说法。这儿哈代是借用。)。固然不错,这种罪恶也许有它的地方根源,可是,如果莎士比亚是一个历史权威的话(他大概不是),那我就可以指出来,在七国(七国时代:盎格鲁和撒克逊等民族(即现在英国人的始祖),在四四九年,开始侵入不列颠,打败了土著,占领了各地,建立了七个王国,即肯特。色塞司。维塞司。爱塞司。诺森布里亚。东安格利亚。墨西亚。它的时代,大略是从第五世纪起,到第九世纪止。)那样早的时代,这桩罪恶就已经传到维塞司了。因为在《李尔王》(李尔也可以说是维塞司的国王伊那(李尔王为传说中不列颠的国王,历来象蒙默思的杰弗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斯宾塞。霍林谢德等古代史家和诗人,以及莎士比亚的悲剧《李尔王》里,都是这样说法。唯有英国历史家兼博古家凯姆敦(1551—1623),在他的(不列颠纪拾遗》里,把李尔王的故事,安插在维塞司的国王伊那身上,为哈代这儿这种说法所本。伊那,本名伊尼(Ini或Ine),伊那是他的拉丁名字。六七八年即位,七二六年退位。))里,格勒司特(格勒司特,《李尔王》里一个角色。)说过:神们看待我们,就好象顽童看待苍蝇;他们为自己开心,便不惜要我们的命。(引文见《李尔王》第四幕第一场第三十六及第三十七行。)下剩的那两三位巧妙批评《苔丝》的人物,都是胸有成见。为大多数的作家和读者所乐意忘记了的那一类人;都是公然自命为文坛的拳师,为了应付临时,才摆出了一副信心;都是现代"膺惩异端的铁锤"("膺惩异端的铁锤",本为人之绰号,特指红衣主教皮埃尔。戴利而言,他曾为康斯坦会议主席,处宗教改革家胡斯及捷露姆以死刑。)和立誓给人下马威的勇士,老找机会扼杀那一星半点尝试性的成就,不让它变为日后十全十美的成就;总是故意曲解明显的意思,并且假借运用伟大历史方法的名义而攻击私人。但是这一班人,也许有必须推行的主义,必须拥护的权利,和必须保存的遗风旧俗;而一个仅仅以说故事为事的人,只记叙世上的事物给他的印象,完全没有别的用心,可就对于这些东西,有的没注意到,并且也许在自己毫无挑衅之意的时候,完全由于疏忽,对于这些东西,有的发生冲突了。也许一时的梦想所生出来的偶然意念,如果大家认真地把它实行起来,便会让这样一位攻击者在地位。利益。家庭。仆人。牛。驴。邻居或者邻居的太太各方面(比较《旧约。诗篇》第二十章第十七节,"你不可贪你邻居的房子,你不可贪你邻居的太太,也不可贪他的男仆人,贪他的女仆人,贪他的牛,他的驴,或者一切属于你的邻居的东西。),遭到不少的麻烦。因此他才英气勃勃,把自己藏在一家出版社的百叶窗后面,大喊"不要脸!"世界实在太拥挤了,所以无论怎样挪动地位,即使是最有理由向前挪动的一步,都会碰着别人脚跟上的冻疮。这种挪动,往往始于感触,而这种感触,有时始于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