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观察身边的事并有所发现(第4/5页)

不知为什么,离开爱妮丝和她父亲时,我居然带着一种炫耀的刚毅和冷淡上了去伦敦马车,坐到包厢里。车从镇上走过时,我竟那么大度和仁慈,居然想到要向我旧日的仇敌——那年轻的屠夫——点头,还想扔给他五个先令买酒喝。可是,他站在那儿刮肉店里的大砧木时,看上去是那样执拗,而自我把他的一颗门牙打落后,他的性格一点也没往好里变,我又觉得最好别和他套什么近乎了。

我现在记得,当时我一心想的就是对那车夫装老道,说些极粗鲁的话。说那些话令我感到极不自在,但我却坚持着说下去,因为我觉得成年人会那么说。

“你要坐到头吧,先生。”车夫问道。

“是的,威廉,”我放下架子说,我认识这车夫,“我要去伦敦,还要去萨福克。”

“去打猎吗,先生?”车夫说道。他和我一样都很明白,在一年的这个季节里,去那儿打猎就和去那儿捕鲸一样不近情理,可我仍感到很有面子。

“我不知道,”我装出尚犹豫未决的样子说道,“我是否要去打次猎。”

“鸟儿很畏怕人的,我听说。”威廉说道。

“我也听说过是这样的。”我说道。

“萨福克是你老家吗,先生?”威廉问。

“是呀,”我挺像回事地说道,“萨福克是我的老家。”

“我听说那一带的团子很好,”威廉说道。

我先并没听说过这一点,可我感到有必要夸夸老家名产,也有必要表明我对那名产很了解;于是我摇摇头,那模样就像说:“我相信你这话!”

“还有马呢,”威廉说道。“那才叫棒牲口呢!一匹萨福克马,碰上好的了,足足顶得上同样重的金子呢。你自己养过萨福克马吗,先生?”

“没——有,”我说道,“没正而巴经养过。”

“我身后那位,我敢说,”威廉说道,“可养过好些那东西呢。”

车夫说的那位乘客长有一只斜得厉害的眼,下巴往外翘,戴了顶窄边的白色高筒帽,褐色的紧身裤上外侧裤线上那些扣子好像从靴口一直排到屁股了。他的下巴离我非常近好像一直翘到车夫肩上,我的后脑勺被他的呼吸弄得痒痒的。我转身去看他时,他一副很内行的模样用那只不斜的眼看拉车的那匹领头马。

“你养过吧?”威廉说道。

“养过什么?”后面那人问道。

“养过很多萨福克马呀?”

“不错,”那人说道,“我什么马都养,什么狗都喂。马和狗是一些人养着玩的,于我却是衣食父母——我的房子,老婆,孩子——孩子们认字,写字,算算术——我的鼻烟,烟草,睡觉,都靠它们!”

“这不是应该坐在包厢后面座位上的人,对不对?”威廉摆弄着缰绳凑在我耳旁说道。

我把这话看作一种愿望的表示,这意味着那人应当坐在我的座位上,于是,我红着脸建议换座位。

“得了,如果你不介意,先生。”威廉说道,“我觉得那样更好。”

我一直视此事为我平生一大失败。我当初在票房里定票时,在定票本上写下“包厢”两个字,并给了出纳半个克朗。一心为了配得上那个神气的座位,我把不常穿的大衣和披风也穿上了,我觉得我很体面,我还觉得我使那辆马车增色很多。可是刚出发,我就被一个衣衫不整还长着斜眼的乡巴佬给取代了。而这人除了散发出马厩气味外,一无是处。马步变缓好让他从我身边走过时,他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只苍蝇!

一种对自己的不信任——我一生常在一些小事上产生这种心理,尤其在不该如此想的时候偏会这么想——还没能在走出坎特伯雷后发生的这件小事上打住。我想用说粗话来掩饰也没用。在后来的一路上,我一直从丹田里发声来说话,可我感不可救药的年轻和绝望。

不过,坐在四匹马的后面,受过很好的教育,穿着体面的衣裳,口袋里装着很多钱,向车外我过去在那艰辛的旅途上宿过的地方望去,还是挺有趣的,让人感觉奇特。对每一个特别的地方,我都思绪万千。我朝下看去,看到迎面走过的乞丐,发现我认识的面孔时,就好像又感到那补锅人把黑手伸进我衬衣的前襟。当我们的车轮从查坦木那狭窄的街道上滚滚驶过时,我又看到买我那短外套的老怪物所住的小巷,我急切地伸长脖子想看看我当时坐在日光和阴影中等拿钱的地方。我们终于来到离伦敦还不到一站路的萨伦学校,从那克里克尔先生严酷地责打学生的学校经过时,我真想把我所有的钱都拿来换得法律许可,下车去把他打一顿,然后把像关在笼里的麻雀那样的学生全放掉。

我们走到查理十字架旁的金十字旅馆,这是当时靠近人口密集处的一家旧旅馆。一个侍者把我带进咖啡室,然后,一个女仆把我带进我的小卧室,那间封得严实像个家庭酒窖的房间里充满了如同出租马车里一样的气味。我仍然痛苦地意识到我的年轻,因为没人向我表示一分敬意——女侍者不在乎我在什么问题上有什么看法,男侍者对我很随便,对我的不更事大发建议。

“喂,”男侍者很亲热地说,“你晚饭想吃什么呀?年轻的先生大多喜欢吃家禽,来只鸡吧?”

我尽可能明确地告诉他,我不喜欢吃鸡鸭之类的东西。

“你不?”男侍者说道,“年轻的先生大多是吃腻了牛肉和羊肉,那就来一份小腰片吧?”

我再没法说别的,只好同意了这建议。

“你喜欢吃土豆吗?”男侍者歪着头,堆着奉承的微笑说道,“年轻的先生大多把土豆吃得太多。”

我用我最低沉的声音吩咐他,叫了一份小牛腰加土豆,再加上一切配料;然后我请他去柜上看看有没有给特洛伍德·科波菲尔的信。我知道那儿没有,也决不会有,可我觉得做出等信的样子才够派头。

他很快就回来说那里没有信(听到这话,我作大吃一惊状),并为我的用膳而在靠近火炉的一个小座位铺上桌布。他这么做时,还问我喝什么酒。听我说“半品托雪利酒”时我猜他准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他好因此而把几个瓶底上的残酒凑成这个量。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在看报时,瞥见他在一道低低的板壁后(那是他的住宿处)忙着把一些瓶里的东西倒进一个瓶里,就像一个化学家和药剂师一样。酒拿上来时,我觉得淡而无味,比起一种纯外国酒来,它的英国渣滓多得出乎人意料;但我很怯怯地喝了它,什么也没说。

由于心情很愉快(从此我认为中毒在其过程中并不完全那么令人不快),我决定去看戏。我选的是考文特花园剧院,在那里的一个中厢后面,我看了《凯撒》和新的哑剧。那些尊贵的罗马人在我眼前复生了,他们走来走去让我开心,他们代替了往日学校里那些严厉的拉丁文教序,这真是一种至新至愉的景象。但是在全剧中真实与神秘的交织、诗歌、灯光、音乐、观众、那金碧辉煌的布景快速而惊人的变换,都使我心醉神迷,感到兴奋欢欣。我在夜晚十二点走到落着雨的大街上时,觉得有如在云端过了几年浪漫生活后又跌到一个苦恼的世界上,这世界充满喧嚣,一片龌龊,在这里火把照着,雨伞挣扎着,马车挤撞着,还有木屐呱嗒着溅起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