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0页)
晚上近九点钟,方鸿渐在赵辛楣房里讲话,连打呵欠,正要回房里去睡,李梅亭打门进来了。两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脸色不正,便问:「怎麽欢迎会完得这样早?」梅亭一言不发,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气像待开发的火车头。两人忙问他怎麽啦。他拍桌大骂高松年混帐,说官司打到教育部去,自己也不会输的;高松年身为校长,出去吃晚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也找不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原来,今天欢迎会原是汪处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敌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头痛击」。先来校的四个中国文学系的讲师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学生也唯命是听。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自己迹近乘虚篡窃,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见礼。李梅亭跟随学生代表一进会场,便觉空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连声叫「汪主任」,已经又疑又慌。汪处厚见了他,热情地双手握着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彷佛捉搦了情妇的手,一壁似怨似慕的说:「李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来--张先生,薜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晨还讲起他的--我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我把你的功课全排好了。李先生,咱们俩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了,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真会磨人哪!他请舍侄--」张先生,薜先生,黄先生同声说:「汪先生就是汪次长的令伯」--「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到这儿来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梅亭临走说:「我跟老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瞧着罢,咱们取一致行动,怕他什麽!」梅亭去后,鸿渐望着辛楣道:「这不成话说!」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不知道。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讲究名片,现在可不能用了,哈哈。」鸿渐道:「我今年反正是倒楣年,准备到处碰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楣不痛快似的。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鸿渐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麽?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乾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悦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赵先生没有?」
「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为他撮去--「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赳赳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特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没有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麽时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
「咦!怎麽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
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跟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弘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麽一回事,你听我说,我跟你先生虽然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时候替自己说许下的条件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说:「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说明白什麽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
「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三度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辛楣全搞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一度,不知怎麽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至多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相信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