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10页)

鸿渐惊骇得呆了。辛楣道:「你想,导师制变成这麽一个东西。从前明成祖诛方孝孺十族,听说方孝孺的先生都牵连杀掉的。将来还有人敢教书麽?明天开会,我一定反对。」

「好家伙!我在德国听见的纳粹党教育制度也没有这样厉害。这算牛津剑桥的导师制麽?」

「哼,高松年还要我写篇英文投到外国杂志去发表,让西洋人知道咱们也有牛津剑桥的学风。不知怎麽,外国一切好东西到中国没有不走样的,」辛楣叹口气,不知道这正是中国的厉害,天下没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

鸿渐说:「你从前常对我称赞你这位高老师头脑很好,我这次来了,看他所作所为,并不高明。」辛楣说:「也许那时候我年纪轻,阅历浅,没看清人。不过我想这几年高松年地位高了,一个人地位高了,会变得糊涂的。」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跟孙小姐捣乱的那个中国文学系学生是这样处置的。外文系主任刘东方主张开除,国文系主任汪处厚反对。赵辛楣因为孙小姐是自己的私人,肯出力而不肯出面,只暗底下赞助刘东方的主张。训导长李梅亭出来解围,说这学生的无礼,是因为没受到导师薰陶,愚昧未开,不知者不罪,可以原谅,记过一次了事。他叫这学生到自己卧房里密切训导了半天,告诉他怎样人人要开除他,汪处厚毫无办法,全亏自己保全,那学生红着眼圈感谢。孙小姐的课没人代,刘东方怕韩太太乘虚而入,亲自代课,所恨国立大学不比私立大学,薪水是固定的,不因钟点添多而加薪。代了一星期课,刘东方厌倦起来,想自己好傻,这气力时间费得冤枉,博不到一句好话。假使学校真找不到代课的人,这一次显得自己做系主任的为了学生学业,不辞繁剧,亲任劳怨。现在就放着一位韩太太,自己偏来代课,一屁股要两张坐位,人家全明白是门户之见,忙煞也没处表功。同事里赵辛楣的英文是有名的,并且只上六点钟的功课,跟他情商请他代孙小姐的课,不知道他答应不答应。孙小姐不是他面上的人麽?她教书这样不行,保荐她的人不该负责吗?当然,赵辛楣的英文好像比自己都好--刘东方不得不承认--不过,丁组的学生程度糟得还不够辨别好坏,何况都是旁系的学生,自己在本系的威信不致动摇。刘东方主意已定,先向高松年提议,高松年就请赵辛楣来会商。辛楣因为孙小姐关系,不好斩钉截铁地拒绝,灵机一动,推荐方鸿渐。松年说:「嗯,这倒不失为好办法,方先生钟点本来太少,不知道他的英文怎样?」辛楣满嘴说:「很好,」心里想鸿渐教这种学生总绰有余裕的。鸿渐自觉在学校的地位不稳固,又经辛楣细陈厉害,刘东方恳切劝驾,居然大胆老脸,低头小心教起英文来。这事一发表,韩学愈来见高松年,声明他太太绝不想在这儿教英文,表示他对刘东方毫无怨恨,他愿意请刘小姐当历史系的助教。高松年欢喜道:「同事们应当和衷共济,下学年一定聘夫人帮忙。」韩学愈高傲地说:「下学年我留不留,还成问题呢。统一大学来了五六次信要我跟我内人去。」高松年忙劝他不要走,他夫人的事下学年总有办法。鸿渐到外文系办公室接洽功课,碰见孙小姐,低声开玩笑说:「这全是你害我的--要不要我代你报仇?」孙小姐笑而不答。陆子潇也没再提起请饭。

在导师制讨论会上,部视学先讲了十分钟冠冕堂皇的话,平均每分钟一句半「兄弟在英国的时候」。他讲完看一看手表,就退席了。听众喉咙里忍住的大小咳嗽声全放出来,此作彼继。在一般集会上,静默三分钟后和主席报告后,照例有这麽一阵咳嗽。大家咳几声例嗽之外,还换了较舒适的坐态。高松年继续演说,少不得又把细胞和有机体的关系作第N次的阐明,希望大家为团体生活牺牲一己的方便。跟着李梅亭把部颁大纲和自己拟的细则宣读付讨论。一切会议上对于提案的赞成和反对极少是就事论事的。有人反对这提议是跟提议的人闹意见。有人赞成这提议是跟反对这提议的人过不去。有人因为反对或赞成的人跟自己交情,所以随声附和。今天的讨论可与平常不同,甚至刘东方也不因韩学愈反对而赞成。对导师跟学生同餐的那条规则,大家一致抗议,带家眷的人闹得更厉害。没带家眷的物理系主任说,除非学校不算导师的饭费,那还可以考虑。家里饭菜有名的汪处厚说,就是学校替导师出饭钱,导师家里照样要开饭,少一个人吃,并不省柴米。韩学愈说他有胃病的,只能吃面食,跟学生同吃米饭,学校是不是担保他生命的安全。李梅亭一口咬定这是部颁的规矩,至多星期六晚饭和星期日三餐可以除外。数学系主任问他怎样把导师向各桌分配,才算难倒了他。有导师资格的教授副教授讲师四十余人,而一百三十余男学生开不到二十桌。假使每桌一位导师,六个学生,要有二十位导师不能和学生同吃饭。假使每桌一位导师,七个学生,导师不能独当一面,这一点尊严都不能维持,渐渐地会招学生轻视的。假使每桌两位导师,四个学生,那麽,现在八个人一桌的菜听说已经吃不够,人数减少而桌数增多,菜的量质一定更糟,是不是学校准备多贴些钱。大家有了数字的援助,更理直气壮了,急得李梅亭说不出话,黑眼镜摘下来,戴上去,又摘下来,白眼睁睁望着高松年。赵辛楣这时候大发议论,认为学生吃饭也应当自由,导师制这东西应当联合旁的大学向教育部抗议。

最后把原定的草案,修改了许多。议决每位导师每星期至少跟学生吃两顿饭,由训导处安排日期;校长因公事应酬繁忙,而且不任导师,所以无此义务,但保有随时参加吃饭的权利。因为部视学说,在牛津和剑桥,饭前饭后有教师用拉丁文祝福,高松年认为可以模仿。不过,中国不像英国,没有基督教的上帝来听下界通诉,饭前饭后没话可说。李梅亭搜索枯肠,只想出来「一粥一饭,要思来处不易」二句,大家哗然失笑。儿女成群的经济系主任自言自语道:「乾脆大家像我儿子一样,念:『吃饭前,不要跑;吃饭后,不要跳--』」高松年直对他眨白眼,一壁严肃地说:「我觉得在坐下吃饭以前,由训导长领学生静默一分钟,想想国家抗战时期民生问题的艰难,我们吃饱了肚子应当怎样报效国家社会,这也是很有意义的举动。」经济系主任说:「我愿意把主席的话作为我的提议,」李梅亭附议,高松年付表决,全体通过。李梅亭心思周密,料到许多先生跟学生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溜出饭堂,回去舒舒服服的吃,他定下饭堂规矩:导师的饭该由同桌学生先盛,学生该等候导师吃完,共同退出饭堂,不得先走。看上来全是尊师。外加结合孔老夫子的古训「食不语」,吃饭时不准讲话,只许吃哑饭,真是有苦说不出。李梅亭一做训导长,立刻戒香烟,见同事们照旧抽烟,不足表率学生,想出来进一步的师生共同生活。他知道抽烟最厉害的地方是厕所,便藉口学生人多而厕所小,住校教职员人少而厕所大,以后师生可以通用厕所。他以为这样一来,彼些顾忌面子,不好随便吸烟了。结果先生不用学生厕所,而学生拥挤到先生厕所来,并且大胆吸烟解秽,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比紫禁城更严密的所在,在这儿各守本位,没有人肯管闲事或摆导师的架子。照例导师跟所导学生每星期谈一次话,有几位先生就借此请喝茶吃饭,像汪处厚韩学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