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13页)
午饭后,遯翁睡午觉,老太太押着两个满不愿意的老妈子腾房间,二奶奶三奶奶各陪小孩子睡觉。阿丑阿凶没人照顾,便到客堂里缠住鸿渐。阿丑问大伯伯讨大伯母看,又顽皮地问:「大伯伯,谁是孙柔嘉?」阿凶距离鸿渐几步,光着眼吃指头,听了这话,拔出指头,刁嘴咬舌道:「『孙柔嘉』不可以说的,要说『大娘』。大伯伯,我没有说『孙柔嘉』。」鸿渐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讨喜酒吃,鸿渐说:「别吵,明天爷爷给你吃。」阿丑道:「那麽你现在给我吃块糖。」鸿渐说:「你刚吃过饭,吃什麽糖,你没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头道:「我也要吃块糖。」鸿渐摇头道:「讨厌死了,没有糖吃。」
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鸿渐忙着算账,不理他,他就哭丧着脸,嚷要撒尿,鸿渐没做过父亲,毫无办法,放下铅笔,说:「你熬住了。我搀你上楼去找张妈,可是你上了楼不许再下来。」阿凶不愿意上去,指桌子旁边的痰盂,鸿渐说:「随你便。」阿丑回过脸来说:「刚走过一个人,他一只手里拿一根棒冰,他有两根棒冰,舐了一根,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两根棒冰。阿凶听得忘了撒尿,说:「我也要看那个人,让我上去看。」阿丑得意道:「他走到不知哪儿去了,你看不见--大伯伯,你吃过棒冰没有?」阿凶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阿丑忙从桌上跳下来,也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鸿渐说,等张妈或孙妈收拾好房间差她去买,这时候不准吵,谁吵谁罚掉冰。阿丑问,收拾房间要多少时候。鸿渐说,至少等半个钟头。阿丑说:「我不吵,我看你写字。」阿凶吃够了右手的食指,换个左手的无名指尝新。鸿渐写不上十个字,阿丑道:「大伯伯,半个钟头到了没有?」鸿渐不耐烦道:「胡说,早得很呢!」阿丑熬了一会,说:「大伯伯,你这枝铅笔好看得很。你让我写个字。」鸿渐知道铅笔到他手里,准处死刑断头,不肯给他。
阿丑在客堂里东找西找,发现铅笔半寸,旧请客贴子一个,把铅笔头在嘴里吮了一吮,力透纸背,写了「大」字和「方」字,像一根根火柴搭起来的。鸿渐说:「好,好。你上去瞧瞧张妈收拾好没有。」阿丑去了下来,说还没呢,鸿渐道:「你只能再等一下了。」阿丑道:「大伯伯,新娘来了,是不是住在那间房里?」鸿渐道:「不用你管。」阿丑道:「大伯伯,什麽叫『关系』?」鸿渐不懂,阿丑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学堂里有『关系』的?」鸿渐拍桌跳起来道:「什麽话?谁教你说这种话的?」阿丑吓得脸涨得比鸿渐还红,道:「我--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的。」鸿渐愤恨道:「你妈妈混帐!你没有冰吃,罚掉你的冰。」
阿丑瞧鸿渐认真,知道冰不会到嘴,来个精神战胜,退到比较安全的距离,说:「我不要你的冰,我妈妈会买给我吃。大伯伯最坏,坏大伯伯,死大伯伯。」鸿渐作势道:「你再胡说,我打你。」阿丑歪着头,鼓着嘴,表示倔强不服。阿凶走近桌子说:「大伯伯我乖,我没有说。」鸿渐道:「你有冰吃的。别像他那样。」阿丑听说阿凶依然有冰吃,走上来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摊掌,说:「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丢了,快赔给我,我要我的皮球,这时候我要拍。」阿凶慌得叫大伯伯解围。鸿渐拉阿丑,阿丑就打阿凶一下耳光,阿凶大哭,撒得一地是尿。鸿渐正骂阿丑,二奶奶下来了责备道:「小弟弟都给你们吵醒了!」三奶奶听见儿子的哭声也赶下来。两个孩子都给自己的母亲拉上去,阿丑一路上声辩说:「为什麽大伯伯给他吃冰,不给我吃冰。」鸿渐掏手帕擦汗,叹口气。想这种家庭里,柔嘉如何住得惯。想不到弟媳背后这样糟蹋人,她当然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自己简直不愿意知道,阿丑那句话现在知道了都懊悔。一向和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弟妯娌甚至父子之间的真情实相,自己有如蒙在鼓里。
方老太太当夜翻箱倒箧,要找两件劫余的手饰,明天给大媳妇作见面礼。遯翁笑她说:「她们新式女人还要戴你那些老古董麽?我看算了罢。『赠人以车,不如赠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劝她几句话。」方老太太结婚三十余年,对丈夫掉的书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后一句,忙说:「你明天说话留神。他们过去的事,千万别提。」遯翁怫然道:「除非我像你这样笨!我在社会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这一点人情世故还不懂麽?」明天上午鸿渐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里比我们古板,今天去了,有什麽礼节?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鸿渐说,今天是彼此认识一下,毫无礼节,不过父亲的意思,要咱们对祖宗行个礼。柔嘉撒娇道:「算你们方家有祖宗,我们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祖宗!你为什麽不对我们孙家的祖宗行礼?明天我教爸爸罚你对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报仇。」鸿渐听她口气松动,赔笑说:「一切瞧我面上,受点委屈。」柔嘉道:「不是为了你,我今天真不愿意去。我又不是新进门的小狗小猫,要人抱了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没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不够红,不像个新娘,尤其不赞成她脚上颜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她们见了大嫂的相貌,放心释虑,但对她的身材,不无失望。柔嘉虽然没有沙拉.贝恩哈脱(Sarah Bernhardt)年轻时的纤细腰身,不至于吞下一粒奎宁丸肚子就像怀孕,但她的瘦削是不能否认的。「双喜进门」的预言没有落实。遯翁一团高兴,问长问短,笑说:「以后鸿渐这孩子我跟他母亲管不到他了,全交托给你了--」方老太太插口说:「是呀!鸿渐从小不能干的,七岁还不会穿衣服。到现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东西甜的咸的乱吃,完全像个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鸿渐,你不听我的话,娶了媳妇,她说的话,你总应该听了。」柔嘉道:「他也不听我的话的--鸿渐,你听见没有?以后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婆婆。」鸿渐傻笑。二奶奶和三奶奶偷偷做个鄙薄的眼色。遯翁听柔嘉要做事,就说:「我有句话劝你。做事固然很好,不过夫妇俩同在外面做事,『家无主,扫帚倒竖』,乱七八糟,家庭就有名无实了。我并不是顽固的人,我总觉得女人的责任是管家。现在要你们孝顺我们,我没有这个梦想了,你们对你们的丈夫总要服侍得他们称心的。可惜我在此地是逃难的局面,房子挤得很,你们住不下,否则你可以跟你婆婆学学管家了。」柔嘉勉强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