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2/3页)

他决定放弃了买卖,还去拉车,不能把那点钱全白白的糟践了。他买上了车。在他醉了的时候,他一点情理不讲。在他清醒的时候,他顶爱体面。因为爱体面,他往往摆起穷架子,事事都有个谱儿。买了新车,身上也穿得很整齐,他觉得他是高等的车夫,他得喝好茶叶,拉体面的座儿。他能在车口上,亮着自己的车,和身上的白裤褂,和大家谈天,老不屑于张罗买卖。他一会儿啪啪的用新蓝布掸子抽抽车,一会儿跺跺自己的白底双脸鞋,一会儿眼看着鼻尖,立在车旁微笑,等着别人来夸奖他的车,然后就引起话头,说上没完。他能这样白「泡」一两天。及至他拉上了个好座儿,他的腿不给他的车与衣服作劲,跑不动!这个,又使他非常的难过。一难过就想到女儿,只好去喝酒。这麽样,他的钱全白垫出去,只剩下那辆车。

在立冬前后吧,他又喝醉。一进屋门,两个儿子──一个十三,一个十一岁──就想往外躲。这个招翻了他,给他们一人一脚。二强嫂说了句什麽,他奔了她去,一脚踹在小肚子上,她躺在地上半天没出声。两个孩子急了,一个拿起煤铲,一个抄起擀面杖,和爸爸拚了命。三个打在一团,七手八脚的又踩了二强嫂几下。街坊们过来,好容易把二强子按倒在炕上,两个孩子抱着妈妈哭起来。二强嫂醒了过来,可是始终不能再下地。到腊月初三,她的呼吸停止了,穿着卖女儿时候作的蓝大衫。二强嫂的娘家不答应,非打官司不可。经朋友们死劝活劝,娘家的人们才让了步,二强子可也答应下好好的发送她,而且给她娘家人十五块钱。他把车押出去,押了六十块钱。转过年来,他想出手那辆车,他没有自己把它赎回来的希望。在喝醉的时候,他倒想卖个儿子,但是绝没人要。他也曾找过小福子的丈夫,人家根本不承认他这麽个老丈人,别的话自然不必再说。

祥子晓得这辆车的历史,不很喜欢要它,车多了去啦,何必单买这一辆,这辆不吉祥的车,这辆以女儿换来,而因打死老婆才出手的车!虎妞不这麽看,她想用八十出头买过来,便宜!车才拉过半年来的,连皮带的颜色还没怎麽变,而且地道是西城的名厂德成家造的。买辆七成新的,还不得个五六十块吗?她舍不得这个便宜。她也知道过了年不久,处处钱紧,二强子不会卖上大价儿,而又急等着用钱。她亲自去看了车,亲自和二强子讲了价,过了钱;祥子只好等着拉车,没说什麽,也不便说什麽,钱既不是他自己的。把车买好,他细细看了看,的确骨力硬棒。可是他总觉得有点别扭。最使他不高兴的是黑漆的车身,而配着一身白铜活,在二强子打这辆车的时候,原为黑白相映,显着漂亮;祥子老觉得这有点丧气,像穿孝似的。他很想换一份套子,换上土黄或月白色儿的,或者足以减去一点素净劲儿。可是他没和虎妞商议,省得又招她一顿闲话。

拉出这辆车去,大家都特别注意,有人竟自管它叫作「小寡妇」。祥子心里不痛快。他变着法儿不去想它,可是车是一天到晚的跟着自己,他老毛毛咕咕的,似乎不知哪时就要出点岔儿。有时候忽然想起二强子,和二强子的遭遇,他彷佛不是拉着辆车,而是拉着口棺材似的。在这辆车上,他时时看见一些鬼影,彷佛是。

可是,自从拉上这辆车,并没有出什麽错儿,虽然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不安。天是越来越暖和了,脱了棉的,几乎用不着夹衣,就可以穿单裤单褂了;北平没有多少春天。天长得几乎使人不耐烦了,人人觉得困倦。祥子一清早就出去,转转到四五点钟,已经觉得卖够了力气。太阳可是还老高呢。他不愿再跑,可又不肯收车,犹疑不定的打着长而懒的哈欠。

天是这麽长,祥子若是觉得疲倦无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冬天,她可以在炉旁取暖,听着外边的风声,虽然苦闷,可是总还有点「不出去也好」的自慰。现在,火炉搬到檐下,在屋里简直无事可作。院里又是那麽脏臭,连棵青草也没有。到街上去,又不放心街坊们,就是去买趟东西也得直去直来,不敢多散逛一会儿。她好像圈在屋里的一个蜜蜂,白白的看着外边的阳光而飞不出去。跟院里的妇女们,她谈不到一块儿。她们所说的是家长里短,而她是野调无腔的惯了,不爱说,也不爱听这些个。她们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苦痛而来,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泪来;她的委屈是一些对生活的不满意,她无泪可落,而是想骂谁一顿,出出闷气。她与她们不能彼此了解,所以顶好各干各的,不必过话。

一直到了四月半,她才有了个伴儿。二强子的女儿小福子回来了。小福子的「人」是个军官。他到处都安一份很简单的家,花个一百二百的弄个年轻的姑娘,再买份儿大号的舖板与两张椅子,便能快乐的过些日子。等军队调遣到别处,他撒手一走,连人带舖板放在原处。花这麽一百二百的,过一年半载,并不吃亏,单说缝缝洗洗衣服,作饭,等等的小事,要是雇个仆人,连吃带挣的月间不也得花个十块八块的吗?这麽娶个姑娘呢,既是仆人,又能陪着睡觉,而且准保乾净没病。高兴呢,给她裁件花布大衫,块儿多钱的事。不高兴呢,教她光眼子在家里蹲着,她也没什麽办法。等到他开了差呢,他一点也不可惜那份舖板与一两把椅子,因为欠下的两个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给上,把舖板什麽折卖了还许不够还这笔账的呢。

小福子就是把舖板卖了,还上房租,只穿着件花洋布大衫,戴着一对银耳环,回到家中来的。

二强子在卖了车以后,除了还上押款与利钱,还剩下二十来块。有时候他觉得是中年丧妻,非常的可怜;别人既不怜惜他,他就自己喝盅酒,喝口好东西,自怜自慰。在这种时候,他彷佛跟钱有仇似的,拚命的乱花。有时候他又以为更应当努力去拉车,好好的把两个男孩拉扯大了,将来也好有点指望。在这麽想到儿子的时候,他就嘎七马八的买回一大堆食物,给他们俩吃。看他俩狼吞虎咽的吃那些东西,他眼中含着泪,自言自语的说:「没娘的孩子!苦命的孩子!爸爸去苦奔,奔的是孩子!我不屈心,我吃饱吃不饱不算一回事,得先让孩子吃足!吃吧!你们长大成人别忘了我就得了!」在这种时候,他的钱也不少花。慢慢的二十来块钱就全垫出去了。

没了钱,再赶上他喝了酒,犯了脾气,他一两天不管孩子们吃了什麽。孩子们无法,只好得自己去想主意弄几个铜子,买点东西吃。他们会给办红白事的去打执事,会去跟着土车拾些碎铜烂纸,有时候能买上几个烧饼,有时候只能买一斤麦茬白薯,连皮带须子都吞了下去,有时候俩人才有一个大铜子,只好买了落花生或铁蚕豆,虽然不能挡饥,可是能多嚼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