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第7/12页)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她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党,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41〕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麽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麽就是什麽,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麽?」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麽?」

「发财?自然。要什麽就是什麽……」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探革命党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搭连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麽?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42〕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麽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麽事?」她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糊。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麽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麽?……」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与维新」〔43〕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她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尼姑待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