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3/16页)
牧场上绵延一俄里的集市像往常一样嘈杂、混乱。马在嘶鸣,孩子们在吹笛子。旋转木马的围栏里在演奏进行曲和波尔加舞曲。喋喋不休的男男女女从早到晚沿着满是尘土飞扬、畜粪遍地的通道,在货车、帐篷、牛马、货摊和散发出一股油腻味食品摊儿之间来来往往。像往常一样,一大群马贩子声嘶力竭地讲着价钱;瞎子、穷鬼、要饭的和瘸腿的排着长龙,唱着难听的歌。警察局长的三套车响着铃铛从人群中缓缓穿过,他的车夫穿一件棉绒坎肩,戴一顶孔雀翎帽子……光顾迪洪·伊里奇的客人有很多。有黑头发的吉普赛人,有身穿帆布长袍、脚踩破皮靴的红头发波兰籍犹太人,有穿着褶皱上衣、头戴帽子、皮肤晒得黝黑的地主。来的还有英俊的轻骑兵巴赫金公爵和他穿英伦套装的夫人,以及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的老英雄郝沃思托夫。他身材高大,但骨瘦如柴,黝黑的脸上布满骇人的皱纹,穿一身长长的军大衣,一条耷拉着的裤子,脚上套双阔头靴子,头戴顶有黄色商标的帽子,头发染成了死气沉沉的棕色,帽檐下露出两个鬓角。巴赫金相马时侧着身,小胡子底下显出矜持的微笑,还摆动着他樱桃色裤子里的一条腿。郝沃思托夫呢,他慢吞吞地向马靠近,见马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赶紧收住脚,好像要跌倒似的。他抬起拐杖,用低沉而毫无感情的声音一个劲儿地问:
“要什么价?”
每个人他都得回答。迪洪·伊里奇得咬紧牙关答复,但他开出的价格却吓得买主们空手而归。
他晒得很黑,变得消瘦枯槁,满脸灰尘,他内里痛苦,全身虚弱无力。犯了胃病,痛如刀绞,不得不去医院救治。他在听得见回声的走廊里坐等了两个小时,闻着令人生厌的石炭酸味儿,觉得自己不再是迪洪·伊里奇了,倒像是在他主子或是上司家走廊里等着使唤的下人。医生像教堂执事一样脸颊红润,眼睛明亮,穿一件窄小的、有铜臭味的黑色双排扣礼服。当医生喘着粗气将冰凉的耳朵放到他的胸前时,他赶忙说:“胃几乎不疼了。”但还是因为害怕真得了病而服下了一剂蓖麻油。回到集市上,他就着辣椒和盐巴,大口大口地吞下一杯伏尔加酒,接着他又吃起了香肠和粗面包,喝茶,喝生水,喝酸白菜汤——但是喝了那么多还是感觉不解渴。几个熟人“请他喝啤酒清爽清爽”——他便去了。后来碰到克瓦斯小贩在叫卖:
“来杯克瓦斯吧,冲鼻子的克瓦斯!一戈比一杯,比汽水儿还好喝!”
他叫住了克瓦斯小贩。
“卖冰激凌喽!”一个穿红衬衫、秃着头、汗涔涔的大肚子老头在旁边喊。
他又用象牙勺子吃了份儿像雪一样的冰激凌,凉得太阳穴直发疼。
集市散了,经车轮碾压和人畜踩踏的牧场上尘土飞扬,布满了垃圾和粪便,几乎空空如也。但迪洪·伊里奇像是跟别人赌气似的继续在热浪和尘土中守着他没卖出去的马。上帝啊,这是多么好的地方啊,黑土有一俄尺版厚,真肥啊!但是不到五年就会闹一次饥荒。这个城市的粮食买卖在全俄罗斯都是出了名的。但是全城只有一百个人能填饱肚子。那集市又怎么样呢?乞丐、傻子、瞎子、瘸子,整个有一个团那么多,只看上一眼就让人害怕、难受。
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天气炎热。迪洪·伊里奇沿着古道往回返。首先,他出了城区和市场,后来又渡过了被皮革厂弄得又酸又臭、浅浅的小河。接着又上坡,穿过考尔拉亚·斯洛博达。他和弟弟曾在市场上给马托林商店当过伙计,现在市场上凡人见了他都还鞠躬问好。他童年时住在斯洛博达,这半山坡上原是一个个土坯房,屋面腐败、发黑,到处晒着当柴烧的牛粪块,散落着垃圾、炉灰、破烂……如今,迪洪·伊里奇出生和成长的棚屋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新盖的小木房,在它的入口处挂了张生锈的牌子:“教堂的裁缝索伯列夫”。斯洛博达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门槛旁的猪啊、鸡啊在觅食,门前竖着高高的杆子,杆子上挂着羊角。蕾丝女工们白净的脸颊隔着花盆,透过小窗户向外望。赤脚的男孩儿挂一个肚兜儿,放着拖着树皮尾巴的风筝。文静的、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儿们在墙边玩儿她们最爱的游戏——娃娃的葬礼。在山头的一块平地上,迪洪·伊里奇冲着坟地画了个十字。坟地的围栏后面、古树中间,本是财主济科夫的可怕坟坑,死者刚下坑,填土的时候坑就陷下去了。他想了想,掉转马头,驶向坟地大门。
白色的大门旁坐着一个织袜子的老妇人,像童话中的老太太那样,戴着眼镜,嘴扁扁的。她是坟地附近孤老院中的一个老寡妇。
“你好,老奶奶,”迪洪·伊里奇把马拴到大门旁的柱子上说,“您能帮我看一会儿马吗?”
老妇人站起来,鞠了个躬,嘟囔道:
“行,老爷”。
迪洪·伊里奇摘下帽子,抬起眼睛,向着圣母升天图在额头上又画了个十字,接着问:
“如今你们人很多吧?”
“老婆子一共有十二个呢,老爷。”
“你们也时常吵架吧?”
“是的,经常吵……”
迪洪·伊里奇从容不迫地穿过树林和坟上的十字架,沿着小路朝古老的木教堂走去。在集上他剪了头发,刮了胡子,因此看上去年轻许多。病后身体也消瘦了些,加上他那晒黑了的皮肤(只在剪去鬓角的三角太阳穴处留下一块嫩白的皮肤),他对童年、青年时代的回忆,他头上这顶新的帆布帽子,也使他越发年轻。他边走边左右张望……人生是多么短暂,多么浑浑噩噩啊!而他周围这块儿圈起来的坟地在和煦的阳光下又是多么的平和、宁静。一阵热风吹过晴空下挺拔稀疏的树梢,在墓碑下投射它们摇曳着的淡淡阴影。待风止树静,火辣辣的太阳又射到了花儿上、草上。树丛中的小鸟儿又唱起了甜甜的歌,蝴蝶无精打采,一动不动地待在发烫的小路上……
迪洪·伊里奇在一个十字架上读道:
死神可怕,
要人命就像收租一样!
但他周围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景象。他走在小路上,甚至有一种愉悦的感觉:他发现坟地多了,立着的石碑和锈迹斑斑的十字架之间又添了几座新坟。“1819年11月7日凌晨五点去世”这样的墓碑读起来令人悲伤。在一个萧瑟的秋天清晨死在一个古老的小县城可不是件好事儿。但在近旁的树林中却有一尊白色的天使塑像,天使的眼睛凝望着天空,下面的像座上刻有一行金字:“在主里面死的人有福了”。由于恶劣天气和时间打磨变得生了铁锈的墓碑上能辨认得出几行诗句,那诗是为了纪念某个高级官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