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4/17页)
所以我选择这个专业,就是想把优势平均分给萨丽娅这样的人,用我的手术刀,一刀一刀地去纠正这任意造就的不公,对一种我发现可耻的世界秩序做出微小的反抗,活在这样的秩序下,一次狗咬,便可夺走一个小女孩的未来,让她遭到遗弃,成为歧视的对象。
至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我想,还有别的理由让我选择了整形外科。比如说钱,声望,社会地位。若说我仅仅因为萨丽娅才做出这样的选择,那就过于简单——这想法也许可爱——也有点儿过于按部就班和四平八稳了。如果说我在喀布尔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人类的行为是混乱的,不可预测的,与方便的对称性毫不相关。可是,我也在选择怎样的生活模式、我的人生故事如何成形的信念中发现了安慰,就像暗房中的一张照片,故事将慢慢显现,来确证我一直想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善。这个故事支撑着我。
我有一半时间在雅典行医,去皱纹,提眉毛,拉下巴,重做蹩脚的鼻子。另一半时间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飞到世界各地,去中美洲、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南亚和远东,为孩子们工作,修复唇腭裂,去除面部肿瘤,修补面部损伤。在雅典的工作远远谈不上满足,但报酬高,可以让我在做志愿工作的时候,负担得起几个星期、几个月的花销。
后来,2002年初,我在办公室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我认识的女人打来的。她叫阿姆·阿德莫维奇,是个波斯尼亚护士。几年前,我和她在伦敦开会时相识,共度了一个周末,有了乐事,我们都认为此事不足挂齿,但仍然保持着联系,偶尔也在社交场合见面。她说她现在为喀布尔的一家非营利组织工作,他们正在寻找一位整形医师,为儿童做手术,处理唇裂、弹片和子弹造成的面部损伤,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当场就答应了。我打算待上三个月。我是2002年春末去的。我再也没回来。
萨丽娅在渡口接我。她扎了绿色的羊毛围巾,穿着暗玫瑰色的厚外套,里面是开襟羊毛衫和牛仔裤。这段日子她把头发留长了,从中间分开,披落到肩膀上。她头发全白了,正是这一特征——而不是那残缺的下半张脸——触动了我,让我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我并非对此感到惊诧;萨丽娅三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长白头发,只过了十年,便已满头棉花般的白发了。我知道我也变了,顽强隆起的大肚皮,毅然后退的发际线,但是一个人自己的身体衰退是逐渐进行的,阴险而难以察觉。看到萨丽娅满头白发,就像见了惊心动魄的证据,知道她怎样不可逆转、无法规避地迈向老年,而联想起来,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会冻着的。”她说着,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这是一月,临近晌午,阴着天,灰蒙蒙的。一阵冷风吹过,枯叶在树上哗哗作响。
“想挨冻,得去喀布尔。”我说,提起了行李箱。
“随便你,大夫。公共汽车还是步行?你来选。”
“咱们散散步吧。”我说。
我们向北走,穿过蒂诺斯城。内港里停泊着帆船和游艇。小亭子里卖着明信片和圆领衫。咖啡馆外,人们坐在小圆桌边,喝咖啡,读报纸,下象棋。服务员们摆放着午饭用的银色餐具。再过一两个钟头,烧鱼的味道就该从厨房里飘荡而出了。
萨丽娅兴致勃勃地讲起了故事,开发商要在蒂诺斯城南部新建一片白色的别墅,可以远眺米科诺斯岛和爱琴海。这些房子主要是给旅游者和有钱的暑期房客住的,他们从九十年代便开始络绎不绝。她说这片别墅会带一个室外游泳池,还有一个健身中心。
多年以来,她一直给我写电子邮件,为我记录下重塑蒂诺斯的这些变化。带有卫星天线、可以拨号上网的海滨酒店,夜总会、酒吧、小酒馆,为游客服务的餐馆和商店,出租车,公共汽车,人潮,躺在海滩上的半裸的外国女人。如今的农民已经不骑驴了,他们开上了小卡车——最起码那些留下来的人是这样。大部分农民很久以前就离开了,不过,现在有些人也在回迁,回到岛上安度晚年。
“奥蒂一点儿也不高兴。”萨丽娅说,她指的是这种变革。她也给我写过这些,写老岛民们的怀疑,他们对新来者,对随之涌入的改变满腹疑惑。
“你好像不介意变化。”我说。
“抱怨不可避免的东西无济于事。”她说。接着又道:“奥蒂会说:‘行了,早知道你会这样讲,萨丽娅,你又不是在这儿生的。’”她哈哈大笑,响亮而开怀。“本以为在蒂诺斯住了四十年,怎么着也有这资格了。没想到现在我才搞明白。”
萨丽娅也变了。尽管她穿着冬衣,我还是能看出她屁股厚了,长胖了——不是肥胖,是干胖。如今她带着一种开心的自嘲,一种顽皮的揶揄,就像她评价我的时候那样,搞得我每次都怀疑,她发现了我做的事有点儿蠢。她眼中明亮的目光,这种开怀的大笑,两颊上不落的红晕——总体的印象是,一个农民的媳妇。一个顶梁柱般的女人,外表上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却透着一股子朝气蓬勃的威信和强悍,由不得你傻乎乎地加以质疑。
“生意怎么样?”我问,“你还在工作吗?”
“偶尔有。”萨丽娅说,“你知道这世道。”我们一起摇了摇头。在喀布尔,我一直在看新闻,知道这一轮又一轮的紧缩措施。我在CNN上看到,希腊青年朝议会外的警察扔石头,而警察们穿着防暴衣,发射催泪瓦斯,挥舞着警棍。
萨丽娅做的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生意。数字时代到来之前,她基本上是个女师傅。她去别人家里,给电视机焊功率晶体管,给旧的真空管收音机换信号电容器。人家把她叫去,修理出毛病的冰箱恒温控制器,封好渗漏的水管。老百姓凭自己的能力给她付钱。如果人家付不起,那她无论如何也会把活干了。我不是真需要这钱。她说,我把干活当成玩游戏。拆东西,看看里面怎么运转,仍然让我觉得兴奋。这段日子,她如同一个自开自支的独女计算机服务部。她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学来的。她只收些名义上的费用,帮人家排除电脑故障,修改IP设置,解决程序瘫痪和运行缓慢的问题,替人升级,处理启动失败。我曾不止一次从喀布尔打电话给她,焦急地求她帮忙,因为我的IBM死了机。
走到我母亲的房子,我们在外面待了一会儿,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橄榄树下。我看到了妈妈最近那些狂乱工作的成果——重新粉刷过的墙,只搭了一半的鸽子房,一块木板上放着把锤子,还有一个敞开的钉子盒。